段裴回到“悦来客栈”，大堂里已坐了几桌用早茶的客人，低语交谈声不绝。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玉牌，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快步上楼回到房间，关上门，外界的嘈杂便被隔绝开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格栅，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段裴在桌前坐下，终于将那块玉牌取出，置于掌心仔细端详。
玉质细腻莹白，触手生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正面那个龙飞凤舞的“李”字，铁画银钩，气势磅礴，绝非普通工匠所能雕刻。背面是繁复的云纹，环绕着一艘扬帆航船的微雕，栩栩如生，细节处尽显非凡技艺。这玉牌本身已价值不菲，而其代表的身份与能量，恐怕更难以估量。
李羡就这样随手给了他。
“看你顺眼而已。”
那句带着几分戏谑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段裴微微蹙眉。李家是青川巨富，声名显赫，这位小公子即便再受宠爱，如此重要的信物，岂能轻易予人？他当真如此率性妄为，不通世务？还是说……这看似轻率的举动背后，别有深意？
段裴自幼家境清寒，深知人心险恶，世路艰难。他习惯了一切靠自己步步为营，从未期待过也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李羡的出现，像是一道绚烂却捉摸不定的火光，闯入他严谨而略显灰白的世界，带来温暖的同时，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警惕。
他将玉牌小心收进贴身的行囊里。此物贵重，且意义不明，绝不能轻易示人。李羡的“好意”，他心领，但无法坦然接受。
收拾心情，段裴铺开书卷，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经义文章之上。科考在即，这才是他当前最紧要之事，不容为任何外物所扰。
然而，字里行间，却总是不自觉地闪过一抹鲜活的红色身影——市集上他肆无忌惮的笑容，马背上他随风飞扬的发梢，递过汤包时亮晶晶的眼眸，还有揽住他肩膀时那坚定有力的手臂……
段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去。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段裴足不出户，终日埋首于书卷之中，按计划攻读。青川城的繁华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偶尔，他会听到楼下街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每次都会让他笔尖微微一顿，但每一次，都不是期待中的那一抹红色。
那位小公子，仿佛只是他赶考路上的一个惊鸿一瞥的意外，短暂交集后，便各自天涯。
这样也好。段裴对自己说。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三日午后，段裴正凝神解着一篇艰深的制义，房门被轻轻叩响。
“段公子，您在吗？”是客栈伙计的声音。
段裴起身开门。伙计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和一个方正的束帖。
“段公子，打扰您读书了。这是李府派人送来的，指名要交给您。”伙计将东西递上，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李府在这青川城地位超然，能得李府专门送礼上门的人，自然非同一般。
段裴微微一怔，接过东西：“有劳了。”
关上门，他将食盒和束帖放在桌上。食盒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的木质清香与一丝甜糯的气息。他先打开了束帖，帖子上字迹洒脱不羁，内容却言简意赅：
“段兄台鉴：近日琐事缠身，未得空暇。奉上青川特色茶点若干，聊以解乏。望安心备考，金榜题名。李羡手书”
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仿佛他们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段裴放下帖子，打开食盒。里面分了好几层，精致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糕点点心。有晶莹剔透的荷花酥、软糯香甜的桂花定胜糕、造型别致的梅花香饼、还有几样他叫不出名字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茶果，皆做得小巧玲珑，香气诱人。
都是些方便食用、不易打扰读书，又能果腹提神的点心。
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细致得让段裴有些无所适从。他与李羡，满打满算也不过一面之缘。这份过于周到的好意，究竟源于何处？
他拈起一块桂花定胜糕，放入口中。清甜软糯，桂香浓郁，是他从未品尝过的精细味道。
就像李羡这个人一样，华丽，甜美，却带着让人不安的未知。
接下来的几日，李府每日都会准时派人送来不同的东西。有时是新巧的吃食，有时是提神醒脑的名贵香茗，有时甚至是几本难得的科举时文集注，并非孤本，却都是眼下段裴正需用的，显然经过了一番挑选。
送东西的小厮每次都沉默寡言，放下东西便告辞离开，绝不多话。段裴几次想推辞，都找不到机会。
这些举动，在段裴周围引起了微妙的波澜。客栈掌柜和伙计对他的态度越发恭敬小心，同住客栈的一些学子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打量与好奇。段裴不甚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了某种看不见的聚光灯下，而操控灯光的那只手，却隐在暗处，莫测深浅。
他越发看不透李羡。
若说有所图，自己一介寒门书生，身无长物，有何可图？若说仅是出于善意，这善意的边界也未免太过模糊，力度太过强劲，让人难以安然承受。
这日傍晚，又一名小厮送来一个锦盒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又从怀中取出一份更为正式华丽的大红请柬。
“段公子，”小厮躬身道，“我家老爷夫人三日后在府中设宴，特邀城中才俊共聚。我家小公子特意叮嘱，请您务必赏光。”
段裴接过请柬。烫金的字体，精致的纹样，无不彰显着李家的气派与重视。
他沉吟片刻。连续多日的馈赠已让他感到困扰，这场宴会，于情于理，他似乎都该当面去与李羡说个明白。
“多谢李公子美意，”段裴斟酌着开口，“不知李公子他……”
小厮似乎明白他的疑问，答道：“小公子近日被老爷拘在家中打理事务，不得空闲，时常念叨起段公子。公子若赴宴，小公子定然欣喜。”
被拘在家中？段裴想起那日市集上李羡被匆匆叫回时的神情，原来并非虚言。所以这些日的馈赠，是他不得外出时的一种……关照？
心中某个紧绷的角落，似乎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他看着那份精美的请柬，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带笑的眼睛。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当面问清缘由，并谢绝后续这些过于隆重“好意”的机会。
“请回复李公子，”段裴最终点头，“段某届时定当赴约。”
小厮满意离去。
段裴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青川城。李府的方向，一片灯火璀璨，犹如这座城市最耀眼的核心。
那位红衣少年，就在那一片璀璨之后吗？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谜题？
而自己，似乎正被一步步地，拉向那个谜题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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