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华灯初上时分,段裴依约前往李府。
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只是更加整洁挺括。手中拿着那份大红请柬,步履沉稳,心中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李府连日的馈赠像一块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疑虑的涟漪。今夜,他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李府坐落于青川城最繁华的城南,朱门高墙,气派非凡。还未到正门,已见车马如龙,灯火璀璨将半条街映照得亮如白昼。衣着华贵的宾客们递上请柬,由殷勤的仆从引着,谈笑风生地步入那扇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大门。
段裴的出现,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朴素的书生打扮,在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间,像是一竿青竹误入了锦绣花园。不少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面色不变,只将手中的请柬递予门房。
门房接过,验看后,脸上的笑容立刻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原来是段公子!小公子早有吩咐,您快请进!”态度与对待其他宾客明显不同。
一名机灵的小厮快步上前,躬身道:“段公子,请随小的来。”
踏入李府,段裴才真正体会到何为钟鸣鼎食之家。府内庭院深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曲折通幽。奇石罗列,名贵花木随处可见,檐下悬挂的琉璃灯盏将一切照耀得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名贵香料气息,夹杂着酒香与佳肴的诱人味道。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深处传来,宾客们的笑语喧哗更添繁华。
小厮并未引他去往喧闹的正厅,而是带他穿过一条稍僻静的游廊,来到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已布置成宴席场所,摆放着十数张雕花案几,宾客相对而坐,人数较正厅为少,显得更为雅致。显然,能来到此处的,身份更为特殊,或是李家极为看重之人。
段裴被引至靠前的一张案几后坐下。他的位置颇为巧妙,既不显突兀,视野又极佳,能将主位及大半宾客尽收眼底。他垂眸静坐,尽量不引人注目,却能感受到自他进来后,便有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
宾客陆续到齐。多是些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或老者,看来是城中名流或与李家有生意往来的大客商。也有几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锦衣玉带,神态倨傲,应是李家的世交子弟。他们彼此寒暄,谈笑风生,形成了一个个熟络的小圈子,而段裴,显然是个局外人。
他安然坐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最终落在那空着的主位之上。李羡……会在那里吗?
忽然,厅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清亮又不耐烦的少年嗓音:“哎呀知道了爹,我就露个面,一会儿还得去核对南洋那批货的单子呢,忙得很!”
这声音……段裴的心莫名一跳。
紧接着,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出现在轩门口。
李羡今日并未穿那身扎眼的红衣,而是换了一身暗红色绣金云纹的锦袍,墨发以玉冠束起,比之前市井间相遇时多了几分正式与贵气,但那眉宇间的桀骜不驯与灵动跳脱,却是华服也压不住的。
他一边进来,一边还在回头跟身后的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点被琐事缠身的烦躁。然而,当他转回头,目光扫过轩内,不经意间落在段裴身上时,那烦躁的神情瞬间一怔,随即像是乌云散开露出阳光般,骤然亮了起来。
“段裴?!”他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竟直接撇下了身后那位看似是他父亲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就朝着段裴的案几走了过来。
这一下,全场原本喧闹的寒暄声顿时低了下去。几乎所有目光,都带着惊愕与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段裴身上。
这位李家小公子性情骄纵、眼高于顶是出了名的,何时见过他对人如此热情主动?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寒酸书生!
李羡却浑然不觉自己引起了多大的震动,三两步就走到段裴案前,眼睛亮晶晶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真来了!我还怕请柬送不到,或者你不肯赏脸呢!怎么样,这几日送去的点心还可口?那些书有用处吗?”
他语速快,问题一个接一个,亲近自然得仿佛他们是多年挚友。
段裴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站起身,依礼拱手:“李公子。多谢公子连日厚赠,段某受之有愧。”语气依旧清淡,带着疏离的客气。
“愧什么?不值当的东西。”李羡满不在乎地摆手,似乎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咳。
那位与李羡一同进来、面容威严、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已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沉静地看了过来,带着审视的意味。这便是李家的家主,李崇山。
李羡撇撇嘴,这才压低声音对段裴飞快地道:“宴席无趣得很,你且忍耐坐着,吃好喝好,等晚些时候我再找你!”说完,冲他眨了眨眼,这才转身走向主位,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落座,只是那坐姿,依旧透着几分闲散不羁。
经他这一番举动,投向段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惊疑、好奇、审视、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
段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但他依旧维持着平静的表情,缓缓坐下,心中却是波涛暗涌。
李羡的态度……太过自然,太过热切,毫无伪饰。那惊喜不似作伪,那关怀也仿佛发自内心。这与他之前的种种猜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顺眼”?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乐助兴。李崇山作为家主,说了些场面话,举止得体,威仪自持。而李羡,正如他自己所言,显得兴致缺缺,偶尔应付一下旁人的敬酒,大部分时间,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段裴的方向。
段裴尽量专注于眼前的食物,举止斯文有度,却食不知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主位的、毫不掩饰的注视,像是一道温暖却令人坐立不安的光。
席间,一位坐在段裴不远处的华服青年,似乎是某个绸缎庄的少东家,带着几分酒意,斜睨着段裴,语带嘲讽地低声对同伴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穷酸,竟能入了李小公子的眼?瞧那身打扮,怕是连李府的门房都不如……”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丝竹间歇时,却足以让附近几桌人听见。
段裴执筷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无波澜,仿佛未曾听闻。
然而,主位上的李羡却突然放下了酒杯。
他并未看向那出声的青年,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让原本细微的交谈声都静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他身上。
李羡嘴角噙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目光却微冷,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敞轩:“我李羡交朋友,向来只论投缘与否,不论衣冠金银。有些人,就算穿金戴银,满腹也不过是草包糟粕,令人厌烦;而有些人,”他目光一转,精准地落在段裴身上,那眼中的冷意瞬间化为一种毫不避讳的欣赏,“即便布衣素衫,也难掩珠玉之华,风骨清峻,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毫不客气。那出言嘲讽的青年顿时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却不敢反驳半句。
整个敞轩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李羡会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如此直接地驳人颜面,甚至不惜当众给予如此高的赞誉。
李崇山微微蹙眉,看了儿子一眼,却并未出声制止。
段裴猛地抬起头,撞入李羡那双含笑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只有纯粹的维护和坦荡的欣赏。
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模糊褪色,只剩下那抹暗红的身影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心湖被投入巨石的震颤,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竟是如此看待自己的?
风骨清峻……珠玉之华……心生欢喜?
段裴感到自己的耳根无法控制地微微发热。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垂下眼帘,盯着案上的玉杯,杯中清冽的酒液,正微微晃动着,映照出头顶璀璨的灯光,也映照出他此刻不再平静的心绪。
这位李家小公子,一次又一次地,彻底颠覆他的认知。
夜宴还在继续,丝竹声再起。但段裴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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