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了，宾客们寒暄着陆续告辞。段裴亦起身，准备随人流离开。他心绪纷乱，只欲尽快回到客栈那方安静的天地，理清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波澜。
“段公子请留步。”一名侍从却恭敬地拦在他面前，“我家小公子请您稍候，说有东西要交给您。”
段裴脚步一顿。还未等他回应，那抹暗红色的身影已摆脱了最后几位围着他说话的宾客，快步走了过来。
“走吧，带你去取。”李羡很自然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动作熟稔，仿佛他们已是多年的好友，“这宴席闷死人了，总算结束了。”
他不由分说地引着段裴，穿过几道回廊，远离了前厅的喧嚣，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此处应是李羡的私人居所，布置不似前厅那般富丽堂皇，却更为精致随性，墙角随意放着马鞍、箭壶，石桌上还摊着几本账册和航海图。
“在这儿等我一下。”李羡说着，转身进了内室。
段裴站在院中，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四周寂静，只闻夏虫低鸣。方才宴席上的一切，尤其是李羡那番毫不避讳的维护之言，再次清晰浮现，让他耳根微热。
不一会儿，李羡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紫檀木盒。
“喏，给你。”他将木盒递给段裴，“上回的湖笔我看着还行，这次弄了块徽墨，据说是什么‘超顶烟’，写字不滞涩，香味也清。你们读书人考场上，家伙事儿得顺手不是？”
段裴看着那精致的木盒，却并未立刻接过。他抬眼，目光沉静地看向李羡：“李公子。”
“嗯？”李羡挑眉，似乎不解他为何不接。
“段某与公子萍水相逢，蒙公子搭救，已是感激不尽。近日又屡受厚赠，今日宴上，更得公子出言维护。”段裴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探究，“公子厚爱，段某实难承受。敢问公子，究竟为何？”
这是他积压已久的疑问。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来自李羡这样身份的人。他必须问清楚。
李羡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竟笑了起来。他凑近一步，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几分戏谑，直视着段裴：“为什么？本少爷做事，需要理由吗？”
他靠得有些近，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清冽的松香，极具侵略性。段裴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强自稳住了身形。
“若非要个理由，”李欣赏析着段裴强作镇定的模样，嘴角弯起，拖长了调子，“那就是——我看你顺眼。这个理由，够不够？”
又是这个理由。段裴蹙眉。
见他似是不信，李羡笑容微敛，神色稍稍正经了些，但语气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坦诚：“段裴，你觉得我李家缺什么？还是你觉得，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段裴默然。这正是他困惑之处。
“我李羡交朋友，只看眼缘，不论其他。”李羡指了指他手中的紫檀木盒，“送你东西，是因为我想送，看你用得上，我心里高兴。今日开口替你解围，是因为那蠢货碍了我的眼，而我看重的人，轮不到他来置喙。就这么简单。”
他的话语直白而霸道，却奇异地驱散了段裴心中大部分的疑虑与阴霾。是啊，以李羡的身份地位和性情，若真有所图，何必如此迂回？他本就是这般随心所欲、喜怒由心的人。
或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段裴仍觉受之有愧。
“别可是了，”李羡打断他，直接将木盒塞进他怀里，“给你就拿着。等你将来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了，再十倍百倍还我就是。本少爷眼光准得很，这可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又带上了那副商贾子弟的精明口吻，冲散了方才略显认真的气氛。
段裴握着那沉甸甸的木盒，看着月光下李羡带着狡黠笑意的脸庞，心中那层坚硬的防备，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微微颔首，轻声道：“如此……多谢李公子。他日若有所成，必当报答。”
“这才对嘛！”李羡满意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走吧，我让人送你回去。科举前好生温书，别瞎想。我还等着看你高中呢！”
他亲自将段裴送出侧门，看着他上了李府的马车。
马车驶离李府，窗外的流光溢彩不断后退。段裴坐在车内，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盒，心中却不再似来时那般沉重疑虑。
李羡的话语，虽直接甚至有些蛮横，却奇异地安抚了他敏感的神经。那是一种来自于绝对自信和强大的坦荡，不屑于隐瞒，也不屑于解释。
“我看你顺眼。”
“我看重的人。”
这些话回响在耳边，让段裴的心湖难以平静。一种陌生的、微暖的悸动，悄然取代了之前的警惕与不安。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青川城的夜景流淌而过，而那抹耀眼的红色，似乎已在他严谨而略显灰白的世界里，烙下了一道鲜明灼热的印记。
马车在客栈门前停下。段裴拿着木盒下车，对车夫道谢后，转身走向客栈大门。
就在他即将踏入客栈的阴影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对面街巷的暗处，有个人影飞快地缩了回去，动作有些鬼祟。
段裴脚步一顿，警惕地望去。但那巷子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是错觉吗？
他微微蹙眉，想起李羡塞给他的那块玉牌，又想起宴席上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青川城固然繁华，却也龙蛇混杂。
他握紧了手中的木盒，没有过多停留，快步走进了客栈。
或许，他该更小心一些。不仅是为自己，也为了……不辜负那份看似随意，却重如千钧的“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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