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贞迈开腿踩到一处山包包上,后面是一个大坑,坑不是人挖的,是天然坑,几百年了一直在这儿,只是后来有人在坑前面堆了高土,这里才像一个深坑。
他用树枝支着地面,树枝插进树叶堆里,擦擦作响,梁贞后腿一收上去了,转身伸出手。邵源拉上他的手,轻松地上了去。
老周走在前边开路,也带路。他穿着硬质的马甲,马甲漂得发白,袖边儿的丝线脱落了,卷成一团垂下来。他脸上沟壑纵横,像黄土高原,翘边的船夫帽把头盖着,嘴里叼着烟卷,一张纸里面卷了几把烟草那种烟卷,烟尾巴燃着,烟丝被烫成灰,落到枯叶上。
又行了百来米,邵源隐约看见了一幢老房子。
老周走上前推开了房门。
房子里面别有洞天。
中间摆一张大圆桌,桌上吊着盏灯,放着大大小小的木块木屑,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工具。看到墙边的货架放着的零件儿,你也就知道,这地方,八成是个造琴的地儿。
货架上层,放了球形的大木块儿,下面就是长方形的小木块,侧边挂着一条条木棍,是琴杆,还没加工,现在还是最原始的形态,就纯木条。
“那边的别动。”老周说,“不是给你的。”
梁贞闻言走回来。
“看这个。”老周把桌上的木块拎起来递给邵源,“老红木,有个朋友拆了间老屋,这些木料就给我了。你们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邵源接过来看,他虽然只在做二胡那会儿研究过这些,但对木材,也算是略知一二。看这木料的成色光泽,加上梁贞朋友这一层关系在,老周的话在他心里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这些都是现成的,我顺便就开了。”老周把桌底下的琴杆也掏出来丢给他,“你要是想做扁圆,”
老周朝架子上的椭圆木头扬了扬下巴,“去那里挑一块,等个两三年再过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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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屋后的篱笆围了一个小型的养鸡场,里面三五只鸡拱着一个大不锈钢碗,抢着那点儿可怜的鸡糠。有只红冠大公鸡,一声鸣叫,震倒了脚下几棵草,还震跑了窝蛋的老母鸡,拱碗吃饭的鸡也四下逃窜。邵源在老周那儿借了火,点着烟看**大乱斗。
梁贞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邵源见到他,掐了烟。
梁贞还是看见了:“躲在这里抽烟呢。”
“嗯。”邵源也没推脱,“尝尝鲜。”
“想抽就进去和他一起抽。”梁贞说,“我就站会儿。”
“我怕给他木材烧了。”邵源笑了笑。
“放心吧,他这烟丝特制的,”梁贞说,“不起火。”
邵源摇头:“不抽了。”
“哟,”梁贞这才看清鸡窝里的光景,“又下蛋了。”
“嗯。”邵源说,“估计还热乎呢。”
“你还想唱戏吗?”梁贞问。
邵源转头。
“你还愿意上台吗?”他又问。
“你等等。”邵源说,“我得进去问老周再要点儿火。”
梁贞看着他的背影,没再提唱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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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走了半个小时,从这个没名字的边缘小镇回到寮步这个有名字的边缘小镇,又花了半个小时,还是抄的近路才这么快。
两人随便找了家吹大风扇的饭店,叫了两份饭。
“老周脾气是不太好。”梁贞说,“而且对我尤其不好。”
“嗯?”邵源笑着问,“为什么?”
“我小时候有一回赶他的鸡,从街头赶到街尾,差点让他的鸡被车撞飞,还让他逮到了。”梁贞说,“老周特别宝贝他那一窝鸡,为这事他和我还打了一架,从此以后过年红包他都给我少一半。”
“赢了输了?”邵源问。
“什么?”梁贞说,“输了。”
梁贞抬手比划说:“我那会儿才这么大一点儿!能赢吗!”
邵源想了想老周那一身膀子肉,笑了说:“没事儿,你敢往前冲,气势上也赢了。”
“气势上也没赢。”梁贞挡了挡脸,好像在回忆什么不堪的过去,“我最后让他按在地上踹了两脚,他解气了我才溜掉了。”
邵源捂着嘴笑个不停。
梁贞看了他一眼,说:“但是我现在揍他肯定能赢。”
“你现在揍他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了,”邵源竖起筷子,“是赔不赔得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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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钊凯蹲在学校门前拔草。那天让梁贞拔掉的草,现在已经长回来了,齐刷刷的一列小兵,比旁边的大兵矮了一截。他不忍心摧毁新生命,专门挑个儿高的拔。
前边儿传来了一点动静。张钊凯站起来看过去。他一看见梁贞和邵源有说有笑走过来就来气,火气大部分集中在邵源身上。邵源上次答应他去作法的时候那是一个干脆爽快,比老胡还要积极,最后竟然跟着梁贞这厮偷溜了。
但是邵源好歹破台戏后出勤率还是相当高的,和梁贞这个真一天天不干事的人比一下,那股对邵源的气就转移了八成到梁贞身上。
“哎?”梁贞看见他,也不躲,也不知羞赧,“稀客啊张老板。”
张钊凯使劲儿压下火气:“有正事儿。
“找老胡去。”梁贞作势就要进去。
张钊凯拦下他:“这事儿老胡做不了主。”
“那就别干了。”梁贞轻声说。邵源站在旁边悄悄看了他一眼。
“我操——”张钊凯喊。
梁贞突然转身打断他:“别操。你说吧。”
——你大爷的拽什么拽你以为你自己很吊吗。
张钊凯把话和气都咽了下去。
“……真的是大事。”他看着梁贞,严肃地说,“有个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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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彦军是吧,”梁贞看着他,“高先生,这么称呼可以吗?”
“可以。”高彦军和气地笑着,他看上去约莫五六十,矮矮瘦瘦,脸白,头发特别逗,上边染了黑,下面新长出来的一两厘米是白的。他眼尾有几道皱纹,脸也松松垮垮的。他说,“我这次来,是代表东江村来。”
“没听过。”梁贞笑了,直言不讳。
高彦军愣了愣。
老胡起身拿起一只紫砂茶杯。
“你的来意我明白了。但是锦上花不接戏。”梁贞直勾勾看着他,眼里含着笑,“这也不是第一天的规矩了。”
“我知道。”高彦君皱了皱眉说,“但是梁老爷子接了破台戏……”
“那是他接的,跟我……”梁贞斩钉截铁说着,从他身后路过的老胡一肘怼过去,梁贞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梁贞回头,正了正色,说:“叔叔,锦上花不接戏,这是学校成立那天就定下的规矩,恕我破不了,我也不想破。您呢,也别白跑了,上老胡那拿几包茶走,他那茶都是上好的,您拿走喝得高兴,就当是我们给您赔礼道歉了。”
他又说:“至于这出破台戏,我不知道他是抽什么风接的。我现在呢,想得很简单,平时教教小孩,有事没事就给老太太老爷爷们排两出,就当学校是老年活动中心了。至于那种整场的戏,我没想过要排,也不打算再接了。我们剧团里都是老骨头,您也请体谅一下。”
“如果只是演员的问题,我们可以接受跨团合作,我们不在意形式。”高彦军说,“我们也不要求整场演出,就算只是一两出折子戏,我们也想看。”
“……为什么不直接请省市剧团?”梁贞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
“排期满了。”高彦军坦诚道,“请不到。而且资金不足。”
梁贞突然说不出话了。
“锦上花的武打戏很有名。”高彦军说。
“我们这里最年轻的武生,”梁贞说,“在你后面。”
高彦军转头,和老胡四目相对。
“你要是愿意再等个十年八年,等那些小孩长大了,我给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梁贞又说。
“……那你呢?”高彦军看着他,“梁贞。”
梁贞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唱了。”
高彦军愣住了:“为什么?”
老胡在梁贞开口之前踢了踢凳脚。梁贞只能把到嘴边的关你屁事吞下去,改口道:“没有为什么。”
高彦军也很适时地闭嘴了。
一番推拉无果,他站起来:“梁先生,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考虑考虑。”
梁贞内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到一半人被老胡提起来了。“送!客!”老胡压低声音对他说。
梁贞把高彦军送出去。半路,高彦军突然转头:“我茶叶呢?”
梁贞愣了好一会儿才推了推老胡:“拿两个你的茶饼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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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高彦军打包了两三个茶饼又把高彦军和茶饼一起打包送上车后梁贞才回来。车子开走的时候高彦军嘴里还喊着:“记得来东江找我啊!我住在这个街那个巷几号房啊!”
他住哪儿梁贞忘了。他叹了口气。东江村这群孙子也是真能,让人家一个小老头自个儿跑过来找人。
老胡听了他这话脸有点黑,开始数落他刚刚不礼貌的行为,激动得沫子都要飞出来了。梁贞捂住耳朵走进学校里面,气得老胡差点没踹他两脚。
今天没排戏,大家像往常一样各就各位,主场还给了练功的小孩,乐团的人也就来了邵源一个,此人还不务正业擅离职守,靠着大镜子坐在练功房,身边围了三四个小孩,男孩女孩都有,王平也是其中之一。
梁贞坐过去:“围着他干嘛呢?”
小孩把邵源围起来抱着,不让梁贞靠近。梁贞一个个把他们扒开赶走,自己靠着他坐下了。
“梁老师,”邵源笑着说,“好凶哦。”
梁贞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锦上花不接戏?”邵源挪了挪屁股,手臂碰了碰他的,问。
“……不接。”梁贞说。
邵源坐直了:“那我怎么能跟着你干啊。”
“为什么不能?”梁贞转头问。
“没钱啊。”邵源说,“你小金库能养这个学校一辈子吗?”
“一辈子是不能,”梁贞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先养个两三年,到时候我毕业了就好办了。”
“你以后干什么?”邵源问。
“不知道。”梁贞眼神空空的,“反正不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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