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面血迹消弭,两人没了声息,金秋十月的水凉得刺骨,岩壁洞穴中的众人见状折返回去,持刀沿着河边寻索。
天色渐暗,晚霞似火灼烧天际,炊烟袅袅,阵阵饭菜香弥散。
嬴玥再度醒来,入眼便是粗木错落搭就的屋梁,浑身骨节似被河水浸得发僵,手臂小腿处大小箭伤,已被发黄的粗麻布包扎妥当,鱼腥与柴火气息飘进鼻腔。
伸手摸向腰间寻找匕首,才想起早已丢失,发髻中的银簪倒是还在,床边放着当时背上系着的包裹,里边是她从人伢子房间顺出来的糕点,本想着可解一时之饥,如今已然被河水泡散,化作一滩汤水。
不禁感叹自身运数,防身的匕首丢了,饱腹的糕点化成汤了。
但也幸甚,小命到底是保住了。
“姑娘醒啦,我家相公见你晕倒在他常打鱼的河边,就把你带回来了。”一位年轻妇人端着饭菜入内,面带慈笑问道:“可是失足溺水?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嬴玥见状摇摇头,说道:“已经无碍,谢谢姐姐,可看见和我在一起的小郎君了吗?”
“你二人啊,倒真是心系对方,醒来头一句话都是问对方。”那年轻妇人闻言笑黡盈盈道:“我家男人发现你二人时,他紧紧将你护在身下,方才已经醒了,刚来瞧过你,此刻正用饭呢。”
嬴玥诧异:“他来看过我?!”
“可不嘛,我们怕他有什么体己话要对你讲,便没陪着进来,可没多会儿他就出去了。”年轻女子笑意更浓,“我家男人道他是个体贴的,懂得顾及姑娘名声,确定你安好便放心吃饭了,要不连饭都不吃硬是急着来见你呢。”
嬴玥心下疑惑思量,她并不觉得那男子会对自己关心如此之甚,面上不显,笑盈盈的问着年轻女子名字。
“该如何称呼姐姐呢?”
“大家都唤我阿芸。”
“阿芸阿姊?谢谢你救了我们。”阿芸端来的烤鱼,嬴玥吃的香甜,她实在是饿极了,此刻悔不当初,早知道该早早将那份云蕊酥吃掉才是,“阿芸阿姊,唤我泱泱便好。”
“泱泱,真是个娇憨惹人爱的小丫头。”阿芸一边整理着嬴玥的床铺,一边笑着说道:“你这都躺一日一夜了,等用完饭,出去透透风,正值晌午,外边日头正好。”
说罢,便从暗红檀木柜中掏出一套粗布麻衣,放在床边,“我这也没有新衣衫,都是洗干净的,比不得你身上的料子,且将就着穿。”
“多谢阿芸阿姊,自是乐意穿的。”
不久嬴玥便用好饭,换好新衣衫,阿芸阿姊身材纤细,衣衫倒也还算合身,一出门便觉阳光刺眼。
日头已过中天,院中的老桂树落了半地碎金,被风卷着在青石板上打旋,桂香的香气弥漫开来,淡淡的沁人心脾,沈辞便坐在老树下的木桌旁,玩弄茶杯。
“小郎君这身子可大好些了?”她悠悠走过去,坐到身旁,“这般挂心于我,方才来我屋中所谓何事?”
沈辞也已换上这家男主人的衣衫,干净清爽,少了几分戾气,迎上嬴玥的目光,只一瞬,便似电花火石般,道:“向你报答救命之恩。”
嬴玥自是不信,但她如今身上并无值钱物件,令牌也遗失了,身体眼下瞧着还算康健,她不知此刻的自己,有何值得他图谋的。
图谋她公主的身份吗?感觉并非如此,相处下来未觉他是京中之人。
“郎君如何称呼?是何方人士?家中所谋何业?”
“荆州人士,家里做点小买卖,顾晏。”沈辞闻言笑道,“姑娘呢?”
“我父母是开裁缝店的,家在淮州,家里人都唤我泱泱。”嬴玥回答道,对上沈辞考究的眼神,心底莫名发虚,感觉身份已然被对方看穿了。
沈辞颔首:“原来裁缝店的小娘子,都如泱泱这般,足智多谋。”
嬴玥并不觉得沈辞是在夸赞自己,捏住木桌上的杯盏轻轻转动,镇定心弦,随后倒满茶水,提起送到沈辞面前,威胁意味明显,“好言相劝,顾郎君安分守己一点,不要妄想在我身上讨到任何好处,待到伤好些,你我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沈辞心中嗤笑,面上温和如暖阳,接过嬴玥手中杯盏饮了一口,应道:“谨遵泱泱小娘子之令。”
“你们二人在此间纳纳凉也好,拙荆往镇上去采买了,晚间归来便给两位做烧鹅,那手艺真是一绝。”
但只见此间男主人,手持弓箭,腰间佩着匕首短刃,负着背篓,自屋舍后的草棚出来,见状应是准备上山狩猎。
院子外围是茂密的树林,林间腐叶被碾得粉碎,鸟雀儿受惊直飞天边,脚步声由远及近,似大批人马袭来。
嬴玥沈辞二人对视一眼,放下手中茶盏起身。
“柳大哥,可是要去狩猎?我随你同去吧。”沈辞向猎户走去,拿起院中角落的弓箭短刀,“我儿时就爱上山爬树,您就让我一块去吧,我身手尚可。”
“哈哈,小兄弟,我懂你,我也耐不住闲,只不过你这伤……”
“无碍,仔细些即可。”
二人说笑着勾肩搭背,往山间行去。
嬴玥则折返回屋内,将两人的衣衫纱布置于背篓中背上,环顾一圈,未寻得趁手武器,便跟在沈辞二人身后,入了山间。
阿芸夫妇二人的救命之恩,已是天大的情分,万万不可再连累他们。
山间地势还算平坦,嬴玥寻了一个较高山坡,隐匿身形,观察阿芸的小院。
少时,只见数十名人伢子守卫持刀闯入院中,搜查翻找未果,遂顺着小路往山间寻去。
嬴玥悄然跟在大批守卫后方,伺机解决落单男子。
掩其口鼻,向后拖拽,制于树间,出拳击打其肋骨咽喉,片刻间便没了声息。
肘臂处的箭伤渗出血迹,染红了粗布。
嬴玥顾不及伤口,随手折断截较粗树枝权作武器,疾步向前奔去,缘因沈辞已与守卫厮杀过招。
若是旁时,嬴玥见得两方互杀,自会作壁上观,然如今关乎阿芸一家的安危,她需速战速决,斩草不留根。
沈辞终究是受了重伤,行动招数受限,双拳难敌四手,嬴玥的加入,令战况有了转机。
守卫死的七七八八,嬴玥沈辞并未手下留情,赚黑心钱的人伢子死不足惜。
然树枝虽粗壮,却难敌刀刃,嬴玥格挡时,树枝断裂,刀刃袭来,惊险之间,沈辞脚蹬后方树干借力,与女孩擦身而过,短刀刺入守卫咽喉,守卫倒下,血液自颈间喷射而出。
少年的青丝拂过脸颊,冷峻白皙的面庞,令嬴玥一瞬间晃了神。
“哎,莫非让吓傻了?”沈辞伸手在嬴玥眼前晃了晃,“走了!柳大哥在寻咱们。”
嬴玥回神,不得不承认,沈辞模样生得极好,足以惊艳世人,连她这般世间尊贵的公主,亦难幸免。
“没啊!快些离开这里吧,”嬴玥拉过沈辞,绕过满地尸体,寻着猎户呼喊的方向行去,“这批守卫即已解决,短时间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了。”
林间郁密,山路愈发崎岖,两人寻了良久,才远远瞧见前方手拎野鸡,左顾右盼的柳大哥。
嬴玥一喜,刚要出声呼喊,被沈辞摇臂制止。
“嘘……”沈辞拉过嬴玥,弯腰低头与她视线持平凑近,持衣袖向她脸颊脖颈间拭去,“身手还需精进,当求百步杀人而不见血。”
女孩白皙的面庞上,不慎被溅上几滴血液,宛若绽开的婴栗,即危戾且迷人。
嬴玥望着眼前为她擦拭脸颊的少年,剑眉入鬓,星目朗然,翘鼻薄唇,面颊骨骼走势流畅,喉结棱角分明,微微滚动。
直叫她口干舌燥,脸颊漫上红晕。
擦拭至脖颈处,轻痒难耐,惹得嬴玥笑出声来。
沈辞就此便停了手,转头见柳大哥在不远处瞧着他俩,笑而不语。
“柳大哥,你怎么受伤了!”嬴玥观猎户右手捂着左臂,指尖掌心皆有血迹,心下徒然一紧。
据她观察,贼人都应都被她和沈辞料理干净了,柳大哥怎会负伤,莫不是还有第二批歹人?
猎户忙解释道:“不用担心,小伤罢了,方才狩猎时不慎跌跤,遂被野猪所伤,我见炊烟升起,阿芸应已准备晚饭,我们快些回去吧。”
不走山路,找到正确的山间小路,不多时便到阿芸家小院了。
沈辞在院中木桌处,将归途中在山间找寻的几株草药碾碎,简单给猎户处理包扎了伤口。
“顾郎君可是医者?”嬴玥看着熟知草药,行云流水处理伤口的沈辞。
“算不得,久病成医罢了。”沈辞笑着回答,转而对猎户说:“柳大哥,像这几株草药,三七艾草,都是止血镇痛的,山间很常见,可以采一些在家中备着。”
“谢过顾郎君。”阿芸端着酒菜从房中出来,笑盈盈道,“可以开饭了,他呀狩猎不小心,总是受伤,让他疼着长长记性,懂得仔细些。”
“是是是,娘子,保证不再受伤。”
饭桌上阿芸同柳大哥言笑晏晏,一个劲的给嬴玥夹菜斟酒。
阿芸喜爱嬴玥的紧。
“泱泱你多吃些,尝尝这个酒,今天刚在镇上打来的。”
“多谢阿芸阿姊,您和柳大哥感情真好。”
阿芸难掩笑意,娇羞模样,“我们俩呀是梅竹马,老家都在镇上,等得你柳大哥及冠我们便成婚了,在这河边山间,靠打渔狩猎过活,日子虽然清贫艰苦,却自在的很……”
嬴玥听着阿芸讲着年少往事,艳羡不已,这等自由生活,于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乡间的酒,不似宫廷中那般温吞,火辣且上头,嬴玥饮了几杯,便已觉昏昏沉沉,饭桌上只剩她和沈辞,阿芸夫妇已经回屋歇息。
“顾小郎君,你真的唤作顾晏吗?”
秋季晚间的风带了些凉意,但嬴玥却浑然不觉,酒意上涌,只觉燥热非常,她眼眸明亮如浸了月华的琉璃,毫不避讳的直直盯着沈辞。
“那你真的是泱泱吗?”沈辞反问。
“当然,‘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之泱泱。”
月光如素练倾泻,铺满庭院,林间晚风穿堂而来,桂树四季常绿,枝头叶随之飘落,落入杯盏酒碗当中,漾起阵阵涟漪。
嬴玥,字泱泱,号靖宁公主,年方十四,皇后嫡女。
她忽而笑了,唇角微微弯起,露出几颗莹白的小牙:“顾小郎君,你我也算是,生死相依共患难了,不如玩个游戏?”
沈辞闻言,眉梢微挑,声线清润:“愿闻其详。”
“坦怀令,以三息为限,你我同接这桂花落叶,接得落叶数量多者为胜,胜方可问败者一个问题。”嬴玥说出游戏规则,询问沈辞意见,“可好?”
“可以。”沈辞颔首。
话音落,游戏即始。
月凉如水,浸得满林树影都泛着清辉。
两人足间轻点,衣袂便似蝶翼般掠起,绕着院中的老桂树旋身,错肩而过,衣摆相触,身形轻的像沾着露的柳絮,竟没惊落半片将坠的叶。
三息已毕,两人落回青石,齐齐摊开手掌相视。
沈辞掌中拢共十一片,
嬴玥十五片。
“承让了,顾小郎君。”她话调轻快,心情极好,转身行至木桌旁,抬手示意沈辞,“请坐。”
嬴玥目光灼灼,映着月色,亮的惊人,“我想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沈辞并未回答,一瞬间寂静,只闻桂树叶簌簌飘落。
旋即,便听女孩又道:“当然为求公允,我亦会告诉你我的身份。”
“好。”沈辞点头答应,“那你我便同时以指沾酒,于这木桌之上写下真实身份。”
嬴玥指尖轻蘸酒液,片刻便已写完,二人随即互换,俯身去看那桌案上洇开的字迹。
“京都威远将军府,泱泱。”
“听竹楼,沈辞。”
看清木桌上的字迹后,两人四目相对,氛围一瞬间诡谲。
沈辞心下暗忖,果不其然,她是京都中人。
听竹楼,组织据点隐在深山竹海深处,外头只挂块“听竹”木牌,看似茶寮,实则行暗杀之事。
得手后会在现场留半片晒干的竹篾,旁人见了只当是山间寻常物,唯有知情人懂,那是听竹楼的印记,像竹叶落进泥里,悄无声息便掩了痕迹。
嬴玥诧异,他虽身手狠辣,但却不像杀手那般冷血无息。
夜静极了,院里的老桂树不摇了,叶尖沾着的月光落下来,连风擦过枝桠的声儿都轻得像怕吵醒谁,耳旁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嬴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遂拿起纸笔写道:查听竹楼,无沈辞,杀。
写罢,将纸条掩于窗口处,不知何时被人悄无声息掠走,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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