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被寄予厚望。
一次被祖父试着佩戴上勋章,才发觉家族的人都将把我培养为未来将军当作自己的重任。
这不是家族愿景。
爷爷继承了他的父亲。
父亲继承了爷爷。
我继承我的父亲。
是家族爵位传承,仅此而已。
很快,勋章被解下,妥善收起。
直到橘红晚霞,血色大地,云朵灰白如块斑。
新皇在雷鸣,天地一色漆黑中被砍头。
缠缚我一生的责任,随之在闪电骤亮天空,剑刃寒芒反射飞溅血迹霎时,于苍黑粘稠大地,就此落幕。
但此之前,我一直不偏不倚地在充当一位将军,或者预备将军。
作为骑士,击剑、骑术、狩猎这些课程于我而言相对平平无奇,无非是一种应付,如果表现得好,可以获得教师与仆人的称赞,在父亲与祖父那里为童年的我争取到一些私人的娱乐时间。
我还是更享受下棋。九十六格四十八枚,偶尔父亲会代替教师作为我的对手,思考良久后终于放下棋子,却瞬间被将死,都是常有的事,后来我每走一步都会摩挲更长时间的棋子。
庄园里也有与我一样的其他男孩,跟随着领主夫人,也就是我的母亲,学习骑士礼仪。男孩们都喜欢亚瑟王,石中剑是最具代表性的童年幻想,狮心王查理也很受欢迎。我的母亲和妇人们还会给他们讲述十字军东征的故事,我听厌了这些故事,往往会独自找个地方看些骑士文学。
骑士精神无非是荣誉,牺牲与谦卑等美德,骑士文学是关于冒险与爱情的叙事。我早早看完了亚瑟王系列传奇,罗兰之歌,还接触了一些骑士抒情诗,主角骑士们常常甘愿为情人赴汤蹈火。后来我无意间也看了堂吉诃德。同时还有一些哲学著作,比如理想国,神学大全,包括卢梭的晚年自传忏悔录。
“喂,回来啦!”母亲常这样将入迷的我喊回屋子。
成年真正成为骑士后,我才拥有自己的盔甲,与此同时,我的父亲与祖父却接连死去,母亲很伤心,庄园主们,贵妇人们,也来参加了这两场丧事一起举办的葬礼,一位妇女擦着母亲的眼泪,搀扶着她,先回了去。
神父来念悼词,祖父与父亲是忠心的主的圣徒,一生奉献于君主,奉行骑士精神的准则,我垂头,随人们颂起圣经,相信他们是还清了罪恶,脱离□□获得了永生。
骑士间偶尔会开展比武,从规范化娱乐到野蛮厮杀。我记着父族的教诲,将来要扶持王子,于是穿上沉重的甲胄,拿起剑盾,搁置了恐惧与退缩,骑马冲向敌方。
之后,我继承了父亲遗志,追随二王子,坚持拥立他为王,但大王子派系的实力实在是太强了,我们启动了备用计划,我率领全体忠心二王子的骑兵,突破了王城封锁,救出二王子,跟随他远离了王国。
于是我们在一个邻国歇脚,筹备着,攻打下一个偏僻而华丽的王国,发动了一次次战争。
在一次次血腥的战斗中,我尘封已久的恐惧还是卷土重来了,我终于是在最后退却了。
那场大战,我们死守的孤城,面临的是如洪水般涌来的黑压压骑士军队,天地昏暗,地动山摇,军队延绵不绝,看不见尾,前锋部队却是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逼近,穿着光亮的盔甲,举着锐利的剑和厚重的盾,摩肩接踵,高举着火红的旗帜,在风中摇摆,我知道不止我一个人流着冷汗,直到余光看见王从后面走出,给军队下了一剂定心丸。
所有人都开始不自觉学起镇静的王来昂首挺胸,像是早已经约定好会同生共死,于是视死如归那般,举起剑盾。
城门被撞破了,我听见声音回过头去,大王子已经率先冲进了城堡,引领着无数骑士,朝我们袭来。
我终于放下了剑与盾。
略过了我的王。
他早知道我早有预谋的叛变。
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他没有剥夺去我的职位,也没有革除去我的功勋。
他也没有开口挽留我。
他知道他本可以不死,如果我是个忠心的臣子,像个忠心的臣子那样,替他拖延足够的时间,让他可以独自逃跑。
我看向面前的国王,清空了思绪,走向这新登基的故国国王。
我站到了手足将士的对立面,他们并没有对我展示一种遭遇背叛的恨意,我没有参与这场屠杀,同时也没有阻止。
我不知道它如何完结,直到新皇的头颅掉下脖颈,我才觉得责任与负担终于消失。
我再次回到了故国,跟母亲和族人们重聚,大王子并未因我的背叛惩罚他们,他们也心照不宣地改变了站队。我后来向国王请命离职,国王不需要我,也不忌惮我,完全同意了我的请求,并且不加限制,甚至挑明我可以要求一些奖赏,或许是由于他对二王子的死亡的的确确感到万分欢快,确切地认为我的叛变对二王子来说无疑是措手不及。
他很愉悦,语音带笑地问我:“你去王国周边城镇需要一匹好马和一名老练的马夫吗?
我也可以给你支出五个月期限双倍普通骑士的薪水,就当你作为王国挂名骑士,在我弟弟身边当间谍期间的俸禄。”
我没有回家,雇佣马夫传递几封手写信,只身策马往背离王城的方向一路迁徙,这匹马跟我已经有几年了,它也曾忠心地跟随我远离故土。
我路过许多村子,身为骑士的待遇是很好的,我帮村民们解决一些问题,收获他们的歌颂与拥护。
与此同时,一路道听途说。
某天村民帮我喂马时,有人叫我,他拍拍我的肩,边递给我一杯啤酒,边跟我说,去大陆最东面边缘看看,那里是独一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也就是传说中难以进入的圣地,曾经不少人去过。
村民们都对此表现得很有热情,我虽也不是第一次知道那里,但是并不了解。其实村民也一样。
除了一位曾为旧骑士的吟游诗人。那人接过空杯,伸出食指指了指那吟游诗人,看到他我突然想起来,他也去过圣地,那人说完径自回了修道院。
我与那吟游诗人对视一眼,他撇过头去,进了屋子关上门。
于是我去了。
所谓圣地。
却受到了那里先哲的质问。
圣地在大陆边沿的森林里,树木间唯一的空隙处有一道铁链锁着的铁门,我向内窥视着,黑色的栏杆阻拦着,可以看见里面有一条延伸小路。
突然有人声和人影,我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
“你是?”
“我来寻求答案!听说曾经也有人来过圣地”
我仰起头,刚刚说话的是一个素雅而鲜妍的姑娘。
“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该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她皱了皱眉。
“比起忧心未来,你倒不如先回首下过去”她身后的一个俊俏的男人插进话来。
女孩向后转头,跟那男子对视,男人走向前来,正要说什么,一名老者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向敌臣服,背叛自己的王,看着自己的君主被砍下头颅而无动于衷?”
男人女人立刻搀扶起老者。
我忘记了从地上坐起来。
老者自顾自说着。
“你为什么临时倒戈,抛弃视你如手足的将士,看着他们接连不断堕入黄泉?
你为什么不战而降,失去身为将军胜战的信念,让这场战役尘埃落定,一败定局?
你为什么抛弃你的家人族人,远行千里,弃之如敝履不顾?
你为什么放弃与你生来便紧密连结的家国?
风尘苦旅,
道听途说就跑到我们这来?!”
先哲身着白衣,黑发因时间而苍白,如丝绸般垂落在肩,他的皱纹堆砌了满脸,却仍保持着一种绝对的温和睿智。
眼神尖锐而生冷,盯着我,看透了我。
这一刻,我觉得似乎,我拥有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
“我们这里没有战争,没有罪人,没有一个人手上沾染过人类的血。恕我直言,您请回吧”
他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我,被身边衣衫朴素而淡彩的年轻男男女女们簇拥着,拒门欲离开。
但是有些东西于我而言依然迷茫,他们都背过身去,我抬头看着那个紧锁着的大门,我喊出口。
“君主残暴,视人命如草芥!”
我疯狂呼吸着,为自己找着借口,将脑海里所有的自我安慰和盘托出。
“过去屠戮的城中百姓不计其数,这样的君主被砍下头颅是清偿他的罪孽,我不是背叛他,是背叛罪恶!我并非向敌臣服,这只是为了保全自身性命的权宜之计!”
贪生叛主是错吗?
“我与将士们手足之情,但他们必将在拥主和随我反抗暴行中选择前者,敌我实力差距悬殊,他们并非因我临时退战折损实力而死,他们是自愿为君王而死!”
不与同死是错吗!
我瞪大眼睛,看见先哲转头。
“如果战争对双方来说都并非正义,而只是权力,为了扩充疆域而常年持续不断进行恶性竞争,哪怕我身为将军,难道战斗会比怯战更高贵吗?并非我让战役一败定居,结局不会改变,这场战战败只是时间问题。”
将军率战是对吗?
呼吸一滞,我感到无力,困惑,语言却从口中绵绵泻出。
“我仍然与家人保持书信联系,并没让他们过分担忧,哪怕我辞官,我的供奉依然在,经济不成问题,但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信念,又如何能够支撑我的家人,更何谈回报生育我养育我的国家?”
我该为了个人的幸福抛弃责任吗?
“这般远行千里,我只是来寻求一个答案,旅途路上并不只有奔波劳碌,他们告诉我了这里,如今我来到这里”
我开始抱起头,或许在孤城战场,我就想这么做了,抱起脑袋,调头鼠窜,面对敌人的军队,撕心裂肺,尖声高喊着投降,求求你们!
让我离开!让我离开!让我离开!
让我离开战场!!!
我不知道。
我想要褪下所有的功勋!丢弃剑盾!丢盔卸甲!
丢下我的马!无论它如何嘶鸣———
漆黑如夜的天空,孤城内遍地残骸。断裂的,破碎的,穿透的,稀烂的,双手双臂双腿双脚,腹部,胸腔,脖颈,头骨。大地之上是翻涌的血肉,比旗帜的颜色更鲜红。我的马蹬起前腿仰天长啸,踏在曾经算是挚友们的躯体上,发出“哒滋”一声。
扭曲的,哀伤的,失望的,憎恶的面孔,一次次将我在午夜惊醒!
我流着冷汗,眼前的银光盔甲消失,意识到夜晚只有微风和星星。
……
这绝非山穷水尽,颠沛流离。
我只是身在一场不辞疲惫,寻求答案的途旅。
我停下,控制住面孔的表情。放下双手后抬头,看向那位先哲,我用尽量平静地声音对他说:
“如若这里也没有答案,我便这就离开。”
先哲身边的年轻男女们捂着嘴偷偷谈论着,互相嘀咕着,一个人突然看着我笑了起来,其他人也弯了眉梢。
先哲目光依旧冷漠。
“你想要的答案你心里已经有了。”
他示意身边的男人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
走向前来,双手扶着我的肩将我从地上扶起。
“你反驳我。”
“你的信念就在这。”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你在旅途中已经见过了它的人民,我的孩子,你觉得国家的人民怎么样?”
我有点理不清思绪。
只能机械的回答:“生活安稳,或许,称得上幸福。”
“那你呢”
“你痛苦吗?”
“……”
先哲笑了。
“被你称之为幸福的那些人呢?他们知道你的痛苦吗?”
……
“不知道”
“那么谁知道呢?”
先哲笑起来,那种笑是柔和的,温暖的。
“但您是先知,是贤者,是先哲!不是吗?”
我双手握住他的手,俯下身来。
“先哲就知道何为正确吗?”
“先哲就知道你何去何从吗?”
我看着先哲。
时间在他脸上留下印记。
空间封闭住他。
与他身边的男男女女。
每个人不同的神态。
却看不见既定的真理。
我想起当初吟游诗人的那一眼。
“我们不会参与任何外界的纷争,现在你可以离开了”他说。
“或许进来喝杯茶吧?”
最初那位少女越过先哲,愉悦地对我说。
很明显得到了先哲的允许,在代他“贸然”发出邀请。
英俊的青年也从旁边凑近,带着笑意,朝我伸出手。
我为自己感到迷茫,最终拒绝了,跪在地上,朝他们磕了几个头。
他们目送我离开,直到远处,然后锁上了积尘蒙垢已久才被打开的铁门。
“我该何去何从?”
我问自己。
我牵起缰绳,抚摸着马的鬃毛,它晃了晃头,马蹄在土地上蹬着,乌黑的小眼睛看着前方,我随它转过头去。
又回到了记忆里那天黑沉沉的战场,王骑着深红色的马,马鬃随着剧烈的狂风飘摇,他高傲地端坐在马背上,懒散地牵着辔绳,从我身边经过时,漆黑的眼睛向我瞥来一眼。
“我祖父那辈是保王党,听先祖说,当初先皇令老国王立先母为后,然而先皇死的早,等到国王准备立后时,革命派推举上来如今的王后。一开始国王并不愿意,只是迫于政治压力才暂且答应下来,但后来渐渐默认了,直到大王子已年满七岁,先母才隐隐有怀孕的迹象。”
烛光下,王曾撑着头,垂眸,良久盯着一张地图,听到我的话,突然抬起头来。
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诧异且震惊的神情,在与我短暂对视后迅速收回目光。
声音如常。
“我们还有多少粮草?”
“我们还剩多少人?”
他轻飘飘地略过我,问我身后的副将。
等我反应过来,我正握着淌血的剑,从王的头颅拔出,在冰冷空气中,血的热气被蒸腾成白雾。
曾经我也这样木讷而干涩地握着剑,那是我与新皇发动的第一场战争,攻占的王国是个奢靡不堪的王国,我不知道那晚的人是如何奔逃,只记得身处炼狱般的哀嚎!
我看着一个个被挤出窗口的人,他们如何如烟火般坠落———落在地上然后停止喧闹。
直到皇宫正大门突然有人冲了出来,我率领军队围过去。
慌乱中,一个王子被一个仆人护着,从皇宫正大门跑了出来。
在呛鼻刺目的火光中,我接近他,走向他,我握着一尘不染的剑,手臂僵直,心却在发抖,我的马因我的牵拉痛苦地停下,我张了张嘴,却没想出什么话。
王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快得像一只灵巧的猫。
拔剑伸出利爪。
还不等仆人下跪哀求就斩下他的头,血溅在王子脸上,触目惊心。
现在我握着淌血的剑。
耳边欢呼此地迎来新的国王,欢笑,庆贺与激动叫喊声中,我听见,王的罪名是叛国,最后的惩罚是斩首。
我感到天崩地裂,一种强烈的绝望替代了恐惧,黑压压的苍穹电闪雷鸣,我弓着背,捂住耳朵,捂着头,马在乱窜,摇摇晃晃,我踩着马镫,我坐不稳,我像要从高耸的马背不慎跌倒。
“不好啦!”
“———王子死了!”
一声尖叫从地底传来,刺破了天空,我惊愕地抬头,转向古堡的正门。
一个幸存者!
我都忘记了囚禁在地底还有一个王子。
我看向突然出现的仆人,国王半个身子挡在前面。
不同的场景,不同的装束。
相似的背影,相似的宝剑。
一样的武断,做出相同的决断,一模一样的拔剑姿态。
我握着流血的剑,穿戴血迹的盔甲,高坐上战马,国王却踩在地面,全身纤尘不染。
那仆人看到了我,他已经开始惊恐,僵硬地转移视线,瞥向旁边的国王,可为时已晚。
他的头掉了下来,一如当初的奴仆,也如现今的新皇。
“这里面关的是谁?”国王抬起下巴。
我顿了顿,艰难地张开干涸的口,解释说道:“前朝王子。”
我拽着身下蠢蠢欲动的马的缰绳,随即掉头,迅速跟上离开的皇帝,在诀别之前,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古堡。
“戏剧同这个世界上的情况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当皇帝,有人当主教,一句话,各种各样的人物充斥着这部戏。不过,戏演完之时也就是人生结束之日。死亡将剥掉把人们分为不同等级的外表,大家到了坟墓里就都一样了。”
曾经神父为祖父与父亲念悼词时,我颂圣经,还相信人只有偿还罪恶,接受审判,才能获得永生。
可如今,我看着那把无数次擦拭去血迹的宝剑。
我已经不再做骑士了,我真的丢弃了铠甲,丢弃了勋章,丢弃了马铠。
我穿着寻常人家的便服。
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一身轻。
那些铠甲,它们沉重得,有如实质,从穿上那天就没有被褪下过,压在我的沉重的躯体上,让我呼吸也万分艰难。
马儿站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它是否感到轻松。
我看着满目疮痍。
我蹲在偏远的公国墓地,一座空空荡荡的碑前。
此时,脚边丢着几封从故国寄来的回信,我早早拆开一一看完。
又仰头看向石碑,我把宝剑盛放在碑旁。
我学着当初的王。
单膝跪地。
手捧在胸前。
弯下腰来。
寂寞的神情。
小心翼翼地在碑前,摆放下两簇新摘的鲜妍的花。
我想着英勇战死兄弟的家属寄来的信中文字。
一阵暖风吹来。
又是一个夕阳天。
我抚摸上冰凉光滑的石碑。
想着。
王是否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一定会再次来到这座水晶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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