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地铁回去，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白天避暑的猫纷纷出来觅食，脚爪在空调外机旁留下几串凌乱的水印。
时玉茹穿梭在胡同里，面沉如水。
即使到了夜晚，北京依旧很热，巨大的闷热如盘踞在城里的兽，源源不断往檐下、土地和人身上吐气，把空气蒸的发烫。
那年转车的间隙，时玉茹上到地面时不记得北京这么热。或许也很热，只是她逗留得太短。那时候，将将高考完的时玉茹怀着对未来无限的希冀，心比天高，觉得北京的路灯都像星辰，格外亮。
两年后实习，时玉茹跟同事乘坐同一辆车，路上，她告诉他那朵云好像一条鱼、那朵云看起来又很像漫画里会有的，同事淡淡地回了两声，过了会儿才说：“你们这个年纪还是爱看天，等到上一段时间的班之后，像我们这样的，就会失去抬头看天的能力了。”
什么是天？
天有多高？
天上是什么样的？
成长的路上，为什么总在失去？
时玉茹驻足在镜子前，对一切都想不明白，她真的太懵懂了，二十年来生活在一个无形的玻璃罩里，看什么都雾里观花似的，每每伸手想触及更广远的世界，却又屡屡被罩子严苛阻拦。
可是……
可是外面的世界，她似乎可以看到的啊。
拐角的镜子里，女孩的面容青涩而柔软，如薄雾，眉眼却透着几分割人的凛冽，离开了酒馆霓虹的遮掩，那点不安和焦躁愈发显现。
毛头小子一样，让人忍不住皱鼻子。
时玉茹真希望自己能藏住情绪，平和地把握生活的舵，像大姐姐，从容的邂逅、交谈，再从容的面对离别。
不过，二十岁，也会被人羡慕啊。
时玉茹深吸口气，对镜拍下了当晚20岁的时玉茹。
洗完澡再次躺在床上，脑子里难得清净。拉上床帘后，喧嚣和浮华挤不进来，在这里，她拥有着自己。
自己……自己这个概念，是真的存在的吗？
时玉茹抹了把脸。
今天走了很多路，两条腿酸得要冒泡，腰椎也磨碎了一样疼，还有脚丫……总之哪哪都不舒服。时玉茹戴上耳机，播放新闻，约莫十分钟后，她打起最后的精神收掉耳机，沉沉坠入了睡境。
北京的第一夜，睡得很沉，没有失眠，没有梦境，没有惊醒，近乎昏迷式的睡眠，即使醒来之后，头脑亦是昏沉无比。
时玉茹撑着枕头把自己拔起来，但头晕目眩，直觉下一秒可能会栽下床，于是忙落地重新补上十分钟的觉。
天亮了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天亮了？要起床吗？要不在酒店睡饱再出去吧？可是一直在房间，会错过很多吧？
时玉茹认命地揉了把脸。
二十分钟后，女孩收拾齐备走下楼梯，然而转弯前，还是顿住了脚步。
镜子里外，两个时玉茹四目相对，半分钟后，二人默契的翻出眉笔给自己描了眉。
前台那儿没有人，想来这么早的时间也没几个住店的。早上的青旅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墙边还是有很多箱子，灯也开着，空调仍旧卖力吹气。
时玉茹在前台等了会儿，说不上来哪里让她感到失落。
这时有人从洗手间方向上来，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助。
“退房。”
“行。”小哥绕到吧台后，三下五除二办好了退房，“好了。”
时玉茹垂眸，似乎是与北京的联系被切断，让她感觉到了短暂的不自在。
“那个，我能先把箱子放在这儿吗？就存在墙根那儿，下午我玩完了过来拿，可以吗？”
小哥没拒绝。时玉茹跟他道了谢，目光在前台流连一圈，顶着昏沉的脑袋出了门。
出了门，她才发现昨晚竟然下雨了，所以砖缝里的积水更多了，一脚踩上去，前行时能印下三四个足迹。闷煮北京一整天的燥热消失，空气中转而泛着稀薄的冷清，凉丝丝的。
要是昨天也这样就好了，或许头晕就是因为昨儿个中暑了，早知道，昨天应该少在外头待一会儿的。
时玉茹撅撅嘴，破开湿漉漉的空气走向车站。
据说景点附近有家豆汁儿店，她就想着，顺道去尝尝北京豆汁儿究竟是什么味儿。
和其他地方一样，早上的公交车永远长满了老人，或买菜或唠嗑，或独行或结伴，大家都用轻巧的北京话聊天，时玉茹一头扎进去，在嘈杂的说话声中窝进角落。
整整一个早上，她脑子里一直乱哄哄的。可能因为这个位置看街景不方便，也可能因为叽喳的说话声吵的人头疼，或者是因为没睡醒，谁知道呢。
北京的人太多了，多得她心乱，多得让每一场擦肩而过显得微不足道。
车流，犹如银龙穿梭在城里，每一个街口都满满当当，每一个地方都填满了人类的痕迹。时玉茹沉默地看着，在想自己从未来到过人口这样密集的地方。
这里跟自己以往熟悉地方都不一样，就连公交车上下时都要刷两次卡，时玉茹头一次见识，心中不禁警铃大作。
她窥探着下车的人群，琢磨到底应该如何应对，挨着目的地前，时玉茹终于硬着头皮磨蹭到车门口，对着刷卡机亮了下手机。
嘀。
哦！成功了！
时玉茹大大地松了口气。她为自己没有出丑感到幸运，也感谢自己有还算敏锐的观察力，支撑她快速地学习和模仿，早晚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见过的每一个大姐姐的样子，不是吗？
长大。
长大真好，长大可以体验很多很多，长大……长大真的好吗？
时玉茹也不知道，长大让她惶恐，让她在很多时候都不知所措，内心时常疯狂得无法控制，既兴奋、又紧张。
长大真的好吗？
人为什么要长大？
时玉茹回神，看向面前的豆汁儿。新鲜玩意。如果不是长大，她没机会尝试这个。
所以，长大也不错。时玉茹抿抿唇，不再深想下去，但是……怎么是这么个味道啊！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啊！
时玉茹难以置信地盯着碗里的青灰色液体，不信邪地再次舀起一勺。
唔，还是那么……
“天呢。”
时玉茹环顾四周，店里多是来尝鲜的外地人，尝一口就要吐，碗里的豆汁儿永远下不去百分之十。铺子里的人在收碗空隙就乐意看这个，跟大伙儿爱看天津大爷跳水似的，看外地人喝豆汁儿也不失为一种趣儿。
时玉茹也跟着笑笑，转回头再擓了一勺豆汁儿。
总不能浪费吧。于是屏蔽感官，一勺一勺往嘴里倒豆汁儿，她倒要看看，一碗大名鼎鼎的北京豆汁儿下肚会不会死人。
“嗝。”其实也还行。
时玉茹抹抹嘴，下一秒就被呕意攻击，吓得她赶紧拎包出逃，直跑到人少处才肯松开牙关，大口呼吸着雨后的新鲜空气。
豆汁儿店里空气不太流通，也热，这下跑出来，恶心压下去不少。时玉茹缓了会儿，认定自己真享不了豆汁儿这碗福，嘀嘀咕咕买票上车，再默默地买票进入景点。
归功于昨晚的雨，天坛的砖块吸饱水后无一例外沉着脸，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不过倒衬得两侧松柏更加青翠，像仙女的云鬓。
柏树一棵挨着一棵，静静地站着，不摇，也不说话。
好孤独。
没有人认识她，在这里她也不认识任何人，所有人都是松柏，一点点路过她的身旁。
再往里走，能看到建筑宝蓝色的顶，从树后渐渐显露出来，透出背景标志性的一角。着实漂亮，她第一次看见这种颜色的瓦。
这就是天坛，蓝顶红墙，实打实的古典美。小时候看电视剧，里头的主角就去过这个地方，当时她就在想天坛啊，跟天有关，那该是多么庄严宏伟的模样啊。
时玉茹想，长大或许真的挺好的。
天色依旧阴沉，云朵一堆挨着一堆，像老式棉被里堆叠的棉花，压在头顶，让空气也变得粗重。
风阵阵吹过，地砖慢慢被吹干，时玉茹把两只沾水的鞋底踩进同一块干爽的砖，留下一对不甚清晰的脚印。
“到此一游啦。”时玉茹拍好照片，拍拍包包，继续向前走去。
前进，前进，前进。
二十岁时面对急速的长大，时玉茹焦虑的不敢停下。
下一个景点到达，也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建筑风格很新鲜，至少在时玉茹眼里是这样。店铺里头也很好逛，有琳琅满目的绸缎、泥塑，还有各种小玩意儿。
慢慢走着，逛着，时间犹如小湖里的波纹悠悠晃荡，时玉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漫步，一直走啊走啊，也不知方向，也不知目的，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像电视剧里的外乡人，看着一切与她擦肩而过。
好累。
可是不能停。
一旦停下，再迈开腿的时候，会极其疲乏。
再往前过一个马路，天空突然下起雨，时玉茹慌忙拿出伞，后背却还是湿了半边。这雨下得太急，太没有征兆。或者说其实一直都有征兆，毕竟，头顶的云层从未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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