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锈味
我搬进这栋楼的那天,空气里飘着雨。
三楼的声控灯坏了快一个月,房东老王用红胶带缠了圈,说“等下个月收了房租就换”。我拎着行李箱往上走,每一步都踢起楼道里的灰,在昏暗中扬起细小的光柱。302的门虚掩着,锁孔里还插着半根断钥匙,是上一个租客留下的纪念。
“新的?”
301的门突然开了道缝,露出双浑浊的眼睛。是个男人,没穿上衣,啤酒肚上的赘肉随着呼吸起伏,像块泡发的腐肉。他手里攥着瓶二锅头,瓶盖没拧,浓烈的酒精味混着汗馊味飘过来,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嗯。”我把行李箱往302门口挪了挪,金属轮碾过地砖缝里的烟蒂,发出“咯吱”声。
他“嗤”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倚在门框上盯着我。我低头掏钥匙时,听见门后传来女人的啜泣,很轻,像被什么捂住了嘴。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301的门“砰”地关上了,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脆响,惊得楼道里的野猫尖叫着窜下楼梯。
302比我想象的更小。十五平米的房间,墙纸卷着边,露出底下泛黄的墙皮,像结痂的伤口。窗户正对着楼后的垃圾堆,馊臭味顺着纱窗缝往里钻。我把唯一的旧衣柜推到窗边,挡住那股味道,衣柜腿在地板上划出四道白痕,像四道没愈合的疤。
夜里十点,301准时开始“演出”。男人的咆哮像钝锯子锯着木头,女人的哭声忽高忽低,间或夹杂着摔东西的闷响。我坐在床沿,盯着墙上的裂缝发呆。那裂缝从天花板斜斜地划到地面,像道干涸的血迹,是去年楼上漏水时留下的。
小时候,我家的墙上也有这样一道缝。父亲喝醉了就会对着母亲吼,吼够了就摔东西,最狠的一次,他把母亲的镜子砸在墙上,玻璃渣嵌进墙里,后来补了腻子,却永远留下了一道浅痕。那时我总躲在衣柜里,捂住耳朵数秒针的声音,数到一千,外面的声音就会停。
现在我数到两千,301的声音还没停。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剧烈的撞击声惊醒。像是有人被摁在墙上撞,闷响透过薄薄的隔墙传过来,震得我床头的玻璃杯嗡嗡发颤。我摸到枕头下的瑞士军刀——这是我从图书馆带回来的,用来裁旧书的装订线很方便。刀刃出鞘时,在月光下闪了一下,像极了父亲当年砸镜子时,飞溅的玻璃反光。
撞击声停了。紧接着是拖拽声,很沉,像拖着一袋装满沙子的麻袋,从301门口一直延续到楼梯口。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男人背对着我,正弯腰拖什么东西,睡衣下摆沾着片深色的污渍,在昏暗中像块凝固的血。他的动作很笨拙,每拖一步就喘口气,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呼噜声。楼梯转角的声控灯没亮,他骂了句脏话,抬脚踹了踹灯座,“啪”的一声,灯闪了两下,灭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我在楼梯口的地砖缝里看到了点东西。是一小撮暗红色的渣,像干涸的血迹,被人用脚蹭过,却还是在砖缝里留下了印记。我蹲下身系鞋带,指尖飞快地蹭过那处地方,触感粗糙,带着点铁锈味。
去图书馆的路上,我买了份报纸。社会版角落里有则新闻,说郊区河边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配图很模糊,只能看到河岸边拉起的警戒线,像条刺眼的红绳。
图书馆的古籍室里,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地板上,扬起无数尘埃。我翻开一本民国时期的医书,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书里记载着各种解剖图,用毛笔勾勒的脏器轮廓,在泛黄的宣纸上显得异常温柔。
中午吃饭时,遇到了档案室的刘姐。她端着餐盘坐在我对面,说“昨天那起碎尸案,听说死者指甲缝里有油漆渣,跟咱们这老楼的墙漆很像呢”。我往嘴里塞了口饭,米粒硌在牙床上,有点疼。
“是吗?”我低头喝汤,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没注意。”
“你住的那栋楼是够老的,”刘姐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青菜,“上次我去收档案,看见三楼有户人家门口堆着好多空酒瓶,看着就吓人。”
我没接话。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对面的楼顶上,晒得瓦片发亮。我想起301门口的空酒瓶,总是堆到快堵住门,男人喝醉了就踢它们,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在敲丧钟。
晚上回去时,301的门开着条缝。我放慢脚步,听见里面传来男人打电话的声音,很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那娘们儿跑了,跟野男人跑了,行了吧?”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钱?我哪还有钱给你,上次那批货的尾款还没结……”
我掏出钥匙开门,故意让钥匙串发出响声。301的声音戛然而止。
进了屋,我把窗帘拉到只剩一条缝。月光从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把锋利的刀。我坐在光带里,摩挲着瑞士军刀的刀刃。刀刃很薄,磨得很亮,能映出我眼下的黑眼圈。
小时候躲在衣柜里,我总幻想自己有把刀。不是父亲那把用来切西瓜的锈迹斑斑的菜刀,是把干净的、锋利的刀,能一下子切断所有声音的刀。
凌晨一点,301又有了动静。这次不是争吵,是男人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踱着,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然后是翻东西的声音,抽屉被拉开又合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男人提着个黑色的背包从楼道里出来,鬼鬼祟祟地往巷口走。背包的带子勒得很紧,底部坠得往下沉,像装着块大石头。
他走后,楼道里安静得可怕。我站在301门口,试着推了推门,门没锁。
屋里一片狼藉。茶几翻倒在地上,碎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块沾着点粉色的东西,像口红印。墙角的暖气片上,挂着件女人的毛衣,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处有块深色的污渍,凑近了闻,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
床头柜的抽屉开着,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照片。我捡起来拼好,是男人和女人的合影,背景是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女人笑得眼睛眯成了缝,男人搂着她的肩膀,嘴角却往下撇着,像在生气。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是用圆珠笔写的,字迹娟秀:“2018.5.20,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墨迹被水洇过,晕成了一团蓝。
我关上门时,发现门把手上缠着根长发,黑色的,很粗。我捏着头发的末端,轻轻一扯,头发断了,断口处很整齐。
回到302,我把那缕头发放进一个空的标本瓶里。瓶子里还放着别的东西:一片从古籍里找到的干枯花瓣,一颗图书馆门口捡的梧桐果,还有昨天在楼梯缝里蹭到的那点暗红色的渣。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我躺在床上,听着雨声,第一次觉得这栋楼这么安静。没有争吵,没有摔东西,没有拖拽声,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规律得像秒针在走。
床头柜上的瑞士军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摸了摸刀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条蛇,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知道,这种安静不会持续太久。301的男人还会回来,他会继续喝酒,继续翻东西,继续制造噪音。
但没关系。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等他再次打破这份安静,等他把那些污秽的、混乱的、令人作呕的东西,统统摆到我面前。
到那时,我会用这把刀,像裁开那些老旧的书页一样,把所有噪音,都裁成整齐的碎片。
雨还在下。我闭上眼睛,闻到空气里除了霉味和馊臭味,似乎还多了点别的味道。很淡,却很清晰,像铁锈,又像血腥味。
这味道,让我睡得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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