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渍痕
雨停在清晨五点。我被窗外的麻雀吵醒时,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光透过窗帘缝爬进来,在地板上画出道歪斜的线,像301男人昨晚拖东西时留下的轨迹。
起身时碰倒了床头柜的标本瓶,里面的长发缠上了梧桐果,在晨光里像团绞在一起的蛛网。我蹲下去捡,指尖触到瓶底的暗红渣粒,突然想起图书馆那本医书里的插图——人体的脾脏切片,在福尔马林里泡得发黑,边缘也是这种暗沉的红。
楼道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我捏着标本瓶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见301的男人回来了。他背对着我,背包带子松垮地挂在肩上,空了大半,后腰的睡衣湿了片,像是被露水打透。他掏钥匙时手在抖,好几次都插不进锁孔,最后不耐烦地用脚踹了踹门,“哐当”一声,惊得那只野猫又在楼下尖叫。
门开的瞬间,我听见他打了个酒嗝,然后是含糊的咒骂:“妈的……跑了……都跑了……”
接下来的三天,301异常安静。男人似乎把自己锁在了屋里,既没听见摔东西,也没听见咆哮。只有每天凌晨和深夜,能听到他拖着脚步在屋里转圈,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用爪子反复扒拉着栏杆。
周三下午,我去楼道尽头的公共水池洗衣服。水池边缘结着层滑腻的绿苔,是常年积水的缘故。正搓着衣领,听见301的门开了。男人走出来,穿着件皱巴巴的衬衫,袖口沾着块硬邦邦的东西,像干涸的泥浆。他没看我,径直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往嘴里灌,水流顺着下巴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没水了。”我突然开口。其实水是有的,只是水压小,水流细得像线。
他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球浑浊得像蒙了层灰。“关你屁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管。
我没再说话,低头继续搓衣服。泡沫沾在手上,滑腻腻的,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被打后,偷偷抹眼泪时,我递过去的那块香皂——也是这样,一捏就出很多泡,能暂时遮住手上的红痕。
男人灌够了水,转身往回走。经过我身边时,他突然停下,盯着我的洗衣盆看。盆里泡着件白色的旧T恤,是图书馆发的工作服,袖口沾着点古籍修复用的浆糊,已经干成了浅黄的印。
“你他妈是不是在看我笑话?”他突然揪住我的衣领,力气大得像要把我提起来。他嘴里的酒气混着一股酸腐味喷过来,我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搓衣板——那是块长方形的木板,边角被磨得很光滑,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
“没有。”我的声音很稳,像在图书馆给读者找书时那样平静。指尖摸到搓衣板边缘的缺口,去年整理旧书时被它划到过,留了道半厘米长的疤,现在还能摸到凸起的痕迹。
他的手劲松了松,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但很快,那点犹豫就被戾气取代,“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他猛地推开我,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在水池边缘,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摔上门的瞬间,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上多了道红痕,是被他揪衣领时蹭到的。像条细小的蛇,盘在皮肤上面。
那天晚上,我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古籍室的老馆员王老师收拾东西时,突然说:“小陈,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休息好?”他指着我眼下的青黑,“这栋楼太旧了,晚上不安静吧?”
我笑了笑,没说话。手里正整理的是一本清代的刑案汇编,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各种刑罚,字里行间透着股阴冷的气息。其中一页画着绞刑架,旁边用小楷写着:“凡乱者,当绳之以法,绳之不及,则断之以刃。”
闭馆时已经十点。走出图书馆,夜风带着凉意吹过来,我裹紧了外套,突然想起301男人衬衫上的那块“泥浆”——颜色太深了,不像普通的泥,倒像是被水泡过的血痂。
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没修。我摸着黑往上走,脚下踢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空酒瓶,瓶身上沾着点深色的渍痕,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是301门口常堆着的那种二锅头瓶子,只是这次滚到了楼梯中间,像个故意设下的陷阱。
走到三楼,看见301的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里面传来低低的哼唱声,是首跑调的老歌,男人唱得含混不清,却透着股诡异的兴奋。我站在自己的门口掏钥匙,听见他突然拔高了声音,像是在跟谁说话:“……跑?你以为跑得掉?当年你跟那个野男人……”
后面的话被关门声挡住了。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我听见里面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桌椅翻倒的声音。这次没有女人的哭声,只有男人一个人的咆哮,像头受伤的野兽在临死前嘶吼。
我靠在门后,心脏跳得很平稳。比数到一千时更稳,比图书馆里修复最脆弱的古籍时更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瑞士军刀,刀柄上的纹路嵌进掌心,带来一种踏实的痛感。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声音停了。死一般的寂静,连男人的喘息声都消失了。
我打开门,楼道里的风灌进来,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301的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从缝里挤出来,在地上投下道扭曲的光带。
我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屋里比上次更乱。桌椅翻倒在地,抽屉被整个拽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还有张女人的身份证,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温柔,眼睛弯成了月牙。
男人趴在地板上,背对着门口,衬衫被撕开了道大口子,后腰插着把水果刀,刀柄还在微微晃动。暗红色的液体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浸湿了地板缝里的烟蒂和瓜子壳,在灯光下像条缓慢流动的河。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片蔓延的红。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把母亲推倒在暖气片上,母亲的额头撞出了血,血珠滴在地板上,也是这样,一颗接一颗,连成了线。那时我躲在衣柜里,数着血珠落地的声音,数到第十七颗,外面就安静了。
现在我数到第三十二颗,地上的红已经漫到了我的脚边。
男人突然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拉。他挣扎着想要回头,可身体太重,只能在地板上蹭出半圈暗红的痕迹。我慢慢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天花板的裂缝,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是你……”他的声音气若游丝,血沫从嘴角涌出来,“你早就……”
我没让他说完。手里的瑞士军刀出鞘时,几乎没发出声音。刀刃很薄,很锋利,像切开那些脆弱的古籍书页一样,轻松地划破了空气。
第二次听到“嗬嗬”声时,地上的红不再流动了。
我站起身,环顾这间屋子。墙上的结婚照歪在一边,照片里的男人和女人笑得很僵硬,像被人按着头强装的欢喜。窗台的花盆倒了,泥土撒了一地,埋住了半张女人的照片,只露出只笑着的眼睛。
我从床底下拖出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是男人平时装空酒瓶用的。袋子很结实,能闻到淡淡的酒气。我蹲下去,开始像整理那些散乱的古籍书页一样,有条不紊地收拾现场。
动作要轻,要稳,不能留下多余的痕迹。就像修复古籍时,每一针每一线都要藏在纸页的褶皱里,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落在地板的红痕上,反射出奇异的光泽。我把最后一块“碎片”装进袋子,扎紧口,拎起来试了试重量,比想象中沉。
下楼时,楼道里很安静。野猫不知躲到了哪里,声控灯依旧没亮,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规律得像秒针在走。
走到巷口,我把袋子扔进了收废品的三轮车。车夫正打着哈欠捆纸壳,没注意到我扔东西时,袖口沾到的那点暗红。
回到302,我脱下沾了味的衣服,泡进放了消毒水的盆里。消毒水的味道很冲,能盖住所有不该有的气息,像图书馆里用来保存古籍的樟木箱,把所有潮湿的、腐烂的东西,都牢牢锁在里面。
换好衣服,我坐在窗边,看着楼后的垃圾堆。收废品的三轮车已经不见了,只有几只流浪狗在那里刨着什么,发出“呜呜”的低吠。
阳光爬上窗台,晒得我后背暖暖的。我拿出那本刑案汇编,翻到画着绞刑架的那页,指尖在“断之以刃”四个字上慢慢划过。
楼下传来房东老王的声音,他正跟谁打电话,嗓门很大:“301那小子?欠了我两个月房租了!再不给就把他东西扔出去……”
我合上书,嘴角突然有点痒。伸手摸了摸,是昨天被男人推到时,蹭破了点皮。
没关系。
很快,这里又会安静下来。
就像雨后的清晨,所有污秽都会被冲刷干净,只留下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我打开标本瓶,把女人身份证上的照片剪下来放进去。照片上的女人笑得依旧温柔,眼睛弯成了月牙,旁边的长发和暗红渣粒,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瓶底,又多了一样新东西——从男人衬衫上揪下来的一根线头,深蓝色的,像极了我童年衣柜里那道裂缝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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