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余烬
楼道里的警戒线撤了三天,那股腐臭味还没散干净。像是渗进了水泥骨子里,晴天时被晒得发甜,阴雨天又泛出腥气,连楼后的流浪狗都绕着二楼的窗根走,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吼。
我照常去图书馆上班。古籍室的阳光总是很安静,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能看见纤维里嵌着的细碎尘埃,像时间凝固的模样。王老师把一杯热茶放在我桌上,陶瓷杯壁烫得能烙出印,“小陈,这几天没见你,是不是楼里出事了?”
我正在修补一页明代的残卷,竹镊子夹着比蝉翼还薄的宣纸,手抖得厉害。那天警察搜查时,林警官翻到我藏在《刑案汇编》里的发丝,虽然没说什么,但他指尖在纸页上停顿的三秒,像三根针,扎在我后颈的皮肤上。
“嗯,邻居吵架,闹到报警。”我低头用浆糊粘补裂缝,浆糊的糯米香混着指缝里洗不掉的腥气,在鼻尖缠成结。
王老师叹了口气,翻开当天的报纸,社会版头条印着“老旧居民楼惊现女尸,警方疑与前期失踪案关联”,配着张打了马赛克的现场照片,只能看见那扇腐朽的木门,像只半开的眼。“现在的人啊,一点小事就动刀动枪……”
我没接话。镊子尖的宣纸突然破了个洞,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视线落在报纸角落的协查通告上,印着李静的照片——还是身份证上那张,眼睛弯成月牙,只是此刻看来,那笑意像淬了毒的钩,正往人心里钻。
闭馆时,林警官等在图书馆门口。他没穿警服,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捏着个牛皮笔记本,见我出来,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条拖在地上的锁链。
“陈先生,耽误你几分钟。”他的声音比上次温和些,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劲,“想再了解点情况。”
我们坐在馆外的长椅上,晚风卷着银杏叶落在脚边。他翻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张磊失踪前,你说他欠房租,老王来吵过架?”
“嗯,吵得很凶,张磊说要‘弄死谁’。”我盯着他笔记本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和张磊醉酒后歪歪扭扭的字完全不同,却都透着股狠劲。
“李静呢?你见过她和别人结怨吗?”
“不熟。”我想起李静白裙子上的血,在雨里晕开时像幅泼墨画,“只听见她总被张磊打,有时候夜里会哭。”
林警官抬眼看我,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你睡眠很差?”
“嗯,浅眠。”我摸着口袋里的军刀,刀柄的纹路嵌进掌心,“老楼不安静,习惯了。”
他突然笑了笑,合上笔记本,“你很懂古籍修复?听说要把碎成几十片的纸粘起来,得对着光看半天?”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熟能生巧而已,就像拼图,找对了纹路就容易。”
“那要是找不到呢?”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像手术刀划开皮肉,“比如……一片碎纸混进了别的书里,是不是就永远找不回原来的位置了?”
银杏叶又落下来,粘在他的鞋尖上,像片干枯的血痂。我盯着那片叶子,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河,“大概是。不过时间长了,纸会氧化,颜色不一样,总能看出来的。”
他没再追问,只是望着来往的行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李静的眼睛不见了。”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法医说不是被野兽叼走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伤口很整齐,像被人用工具取走了。”
风突然变凉了,卷着寒意往衣领里钻。我想起房梁上那个小玻璃瓶,里面的眼珠泡在福尔马林里,瞳孔里还映着我当时的脸——嘴角带着笑,眼睛亮得吓人。
“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刮掉了吧。”我低下头,假装整理袖口,指尖触到手腕上那道被李静指甲掐出的疤,已经结了痂,像条细小的蛇。
林警官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打扰了。如果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他递来张名片,上面的名字印得很深,“林志强”。
我接过名片时,指尖碰到他的手,冰凉的,像握着块铁。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点黑垢,像没擦干净的血。
回到居民楼时,天已经黑透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被谁换了新的,亮起来时惨白一片,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毫无遮拦。老王蹲在一楼楼梯口抽烟,看见我,赶紧掐了烟站起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躲躲闪闪的,“小陈回来了?吃饭没?”
“还没。”我往楼上走,他的目光像黏在我背上的胶,“王哥有事?”
“没、没事,”他搓着手,跟在我身后上了两级台阶,“就是……警察说,李静的眼睛……”
“不知道。”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楼道里的风,“王哥要是没事,我先上去了。”
他没再跟上来,只是在身后嗫嚅着什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鼠。我走到三楼,回头看了一眼,他还蹲在楼梯口,烟头在黑暗里明灭,像只窥视的眼。
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不是楼上的脚步声,也不是隔壁的争吵,是种很轻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用砂纸磨墙。
我摸出军刀,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猫眼外面,惨白的灯光照亮了楼道,401的醉汉正蹲在301门口,手里拿着块石头,在墙上用力磨着什么。他的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的酒气隔着门板都能闻到,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歌:“东边来了个黑无常,西边来了个白无常……”
我盯着他磨墙的动作,突然想起——301的墙上,有块被张磊的血浸过的墙皮,我没来得及处理干净,时间长了,颜色变得比周围深,像块丑陋的疤。
醉汉磨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用手抠着墙皮,嘴里骂骂咧咧的:“这红的是什么?是血吧?哈哈,肯定是血!”他的声音尖利得像玻璃划过金属,“我就知道这楼里死人了!当年李老太就是这么死的,头撞在墙上,血渗进去……”
他的话像根针,刺破了楼道里的寂静。我握着刀的手开始发烫,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你看这血,擦不掉的……”醉汉突然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门,像看穿了猫眼,“就像有些人的债,赖不掉的……”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衣柜上。衣柜里的标本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里面的骨殖在翻身。
醉汉的脚步声过来了,停在我的门口。他用手指关节“笃笃”地敲门,节奏和那天墙里的声音一模一样。“小陈,开门啊,”他的声音带着醉意,还有种诡异的兴奋,“我知道你看见了,你那晚是不是也听见了?听见她哭了?”
门板在震动,他的指甲刮过门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像在剥树皮。“她的眼睛是不是你藏起来了?我看见你往二楼跑了……”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看见了!他那天晚上也醒着,看见了我拖李静尸体的背影!
“开门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几乎贴在门板上,“不然……我告诉警察了……”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老王的声音:“四楼的!你他妈又喝醉了!吵什么吵!”
醉汉的动作停了。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是他骂骂咧咧的脚步声,往四楼走去,“老东西,别多管闲事!小心我把你也……”
后面的话被关房门的声音挡住了。
我靠在门后,浑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军刀的刀刃抵在胳膊上,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些。不能等了,这个醉汉必须消失,像张磊和李静一样,变成这栋楼的一部分,变成墙上那道永远擦不掉的疤。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老王还在一楼骂骂咧咧地收拾醉汉扔在楼梯上的空酒瓶,他的背影佝偻着,像只被抽走了骨头的狗。
一个计划在脑子里慢慢成型,像古籍修复时,那些散落的碎片渐渐拼出完整的图案。
第二天早上,我去老王的出租屋敲门。他开门时,眼睛里还带着血丝,大概是被醉汉吵得没睡好。“小陈?有事?”
“想请王哥帮个忙。”我手里提着瓶二锅头,是从张磊留下的空瓶里找到的,标签都快掉光了,“图书馆的同事托我买点老邮票,听说王哥懂这个?”
老王的眼睛亮了亮,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懂!太懂了!进来坐,进来坐!”他侧身让我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味和霉味,桌上还放着昨晚的剩菜,一碗发黑的咸菜,半瓶劣质白酒。
我把酒放在桌上,瓶底故意在桌面磕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不太懂这些,同事说越老的越值钱,王哥帮我看看?”
“那是自然!”老王搓着手,从床底下拖出个积满灰的木盒,里面装满了泛黄的信封和邮票,“你看这个,□□时期的,现在市价……”
我没听他说什么,目光落在墙角的一根麻绳上,粗粗的,打着个死结,像绞刑架上的绳套。
“王哥,喝口?”我拧开二锅头的瓶盖,浓烈的酒精味立刻漫出来,“这酒放了好几年了,张磊留下的,扔了可惜。”
提到张磊,老王的眼神闪了一下,接过酒瓶猛灌了一大口,“那龟孙,死得好!”他抹了把嘴,“当年他还欠我赌债呢,现在人死了,债也黄了……”
我笑着给他倒酒,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眼神越来越迷离。“王哥,四楼那醉汉,天天这么吵,没人管吗?”
提到醉汉,老王的火气上来了,拍着桌子骂道:“那畜生!早该去死了!前几年他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留下个几岁的孩子,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这么说,他以前也打女人?”
“可不是!往死里打!”老王的舌头已经打结了,“有次我亲眼看见,他把他老婆的头往暖气片上撞,血……血跟现在墙上的一样……”
我拿起桌上的邮票,假装仔细看,指尖却在盘算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醉汉一般要到晚上才醒,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王哥,我还有事,先走了。”我站起身,把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桌上,“邮票的事,麻烦王哥多费心,这是定金。”
老王眯着眼,把钱塞进兜里,咧着嘴笑,“放心!包在我身上!”
离开老王的出租屋时,我故意把那瓶二锅头留在了桌上,瓶里还剩小半瓶。
傍晚,我去超市买了几样东西:一卷厚实的黑色塑料袋,一瓶浓度很高的消毒水,还有一把新的美工刀——比瑞士军刀更锋利,更适合切割。
回到302,我把这些东西藏在衣柜最底层,压在标本瓶上面。然后坐在窗边,看着四楼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个紧闭的棺材,里面正睡着一头醉酒的野兽。
夜色渐深,楼道里的声控灯按时亮起又熄灭。九点,四楼传来醉汉的咳嗽声,他醒了。十点,酒瓶摔碎的声音,他开始喝酒了。十一点,他的歌声响起来,还是那首跑调的《无常歌》,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像死神的请柬。
我拿出瑞士军刀,反复开合着刀刃,听着“咔哒咔哒”的轻响,和他的歌声合在一起,像一首诡异的催眠曲。
凌晨一点,歌声停了。
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换上一身深色的衣服,戴上手套和口罩,拎着黑色塑料袋走出302。楼道里的声控灯被我提前弄坏了,用一根牙签塞进了开关里,此刻一片漆黑,只有应急灯的青光,像水里的鬼火。
走到四楼,醉汉的门虚掩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汗臭味扑面而来。我轻轻推开门,里面一片狼藉,空酒瓶扔得满地都是,醉汉趴在桌上,头歪在一边,嘴角流着口水,发出震天的呼噜声。
他的后颈露在外面,皮肤松弛,像块挂着的肥肉。我从塑料袋里拿出美工刀,刀刃在青光里闪着冷光,像一道即将划破黑暗的闪电。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就像裁开那些最脆弱的古籍书页,就像切开张磊和李静的皮肉,我的手腕微微用力,锋利的刀刃瞬间划开了他的喉咙。
呼噜声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头从桌上滑下来,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像看到了真正的无常。
血涌出来的速度很快,顺着桌腿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滩,漫过那些空酒瓶的碎片,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在煮一锅浓稠的汤。
我站在黑暗里,看着那片不断蔓延的红,心里异常平静。比修复最复杂的残卷时更平静,比第一次听到父亲惨叫时更平静。
接下来的步骤轻车熟路。用黑色塑料袋把尸体裹紧,一共裹了三层,确保不会漏出任何东西。然后是清理现场,用消毒水反复擦拭地板和桌椅,直到酒精味盖过血腥味。那些沾了血的空酒瓶,被我一个个扔进塑料袋,和尸体放在一起。
拖拽尸体时,我特意选择了楼梯的阴影处。他的身体比李静重得多,像头肥猪,拖动时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划痕,混着血,像条丑陋的蛇。
我把他拖到楼后的垃圾堆,那里有个被人遗忘的旧下水道口,盖子早就锈死了。我用撬棍撬开盖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像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把尸体塞进去时,费了很大力气。他的胳膊卡在洞口,我用美工刀割断了关节,“咔嚓”一声,像掰断一根朽木。最后终于把他整个塞了进去,再盖上盖子,用石头压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到楼道时,天快亮了。我把沾血的塑料袋扔进远处的垃圾桶,然后慢慢走上三楼,每一步都踩在楼梯的边缘,避免留下任何痕迹。
推开302的门,晨光已经从窗缝里挤进来,照亮了屋里的一切。衣柜里的标本瓶安静地躺着,里面的指骨和眼珠在光里泛着惨白,像在无声地庆祝。
我脱下手套和口罩,扔进火盆里烧掉。火苗舔舐着布料,发出“噼啪”的声响,升起一股黑色的烟,像那些被我送走的灵魂。
洗手池里,我用消毒水反复搓洗着手,直到皮肤发红发痛。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黑,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淬了毒的星。
楼下传来老王的咳嗽声,他大概是被烟味呛醒了。接着是他趿拉着拖鞋去倒垃圾的声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像个无忧无虑的傻子。
我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后。阳光越来越亮,照在楼后的垃圾堆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个被石头压住的下水道口,像个紧闭的嘴,藏着所有的秘密。
林警官说得对,纸会氧化,颜色会不一样。但只要把纸烧成灰,混进泥土里,就永远没人能发现了。
就像那些制造噪音的人,只要让他们彻底消失,变成这栋楼的一部分,变成风里的一声叹息,楼道里的寂静就永远不会被打破。
我拿起那本《刑案汇编》,翻到新的一页,空白处,我用钢笔写下:
“余烬已灭,万籁无声。”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轻得像蝴蝶扇动翅膀,在这绝对的寂静里,却清晰得像命运的宣判。
楼道里的声控灯依旧坏着,黑暗成了最好的伪装。而我知道,只要还有人敢打破这份寂静,我的刀,就会像等待猎物的狼,在黑暗里,亮出它冷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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