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汤勉知道，这一夜，江灿大概率会从暮色四合坐到晨光熹微，他需要一份不被打扰的空间，让他能把那些翻涌的痛苦、愤怒，一点点捋顺、安放。
他会在，会陪着江灿一起，把所有的黑暗，一点点推向光明。
再审抗诉，检察院要在收到申请后三个月内审查完毕并决定是否抗诉，有汤勉从中周旋，很快最高检就向最高法院移送《抗诉书》。
江灿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被告席。
法庭肃穆，空气里弥漫着纸张与陈旧木料混合的气息。当审判长宣读完“准予再审”的裁定，人群里先是死寂，随即响起压抑的骚动。
审判长的话音还在法庭里回荡，他下意识抬眼看向汤勉。
汤勉正收拾桌上的文件，深色的检察官制服衬得他肩线平直，动作一丝不苟。或许是那道目光太过灼热，他收拾文件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周遭的嘈杂、法庭的威严、甚至窗外投射进来的冬日阳光，都瞬间失焦、褪色。
江灿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言语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那样看着他，目光里混杂着太多情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人群开始移动，有人起身，有人交谈。这短暂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对视，被喧嚣的世界打断，江灿收回目光看向杨帆。
而汤勉，已经转过身，将那份象征着希望与重负的档案袋合上，夹在腋下，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法庭的大门。
父母离世后，爷爷是除了他之外，最痛苦的人。
江灿坐在沙发一隅，拨通爷爷号码，电话响了很久，他声音有些发紧："爷爷，法院要重审爸妈的的案子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好，好……” 爷爷连说了两个 “好”，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闷闷的。
江灿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江誉教授只是反复念叨：“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爷爷这边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记。”
怕江灿担心，又刻意提高声音，像是在证明自己身体硬朗，“爷爷在这儿，等你消息。”
“好。”
那股强撑的力气骤然消散，江誉教授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的咳嗽猛地冲破喉咙，一声接着一声，震得胸腔发疼，他抬头望着医院楼梯间的窗棂，想起当时接到那个为儿子儿媳案子奔波了许久的杨帆的电话。
重审？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浑浊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这时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江灿回来了。
青年脸上还带着未消的倦意，看见他握着电话怔在原地，笑着喊了声“爷爷”。
他猛地回神，慌忙用手按住听筒，转头挤出个温和的笑：“回来啦？快坐，爷爷给你做了土豆牛腩。”
昨天夜里他咳得睡不着，胸口发闷得厉害。今天早上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肺部炎症加重，需要住院治疗。
江灿回国会不会被旧事刺激的病情复发？
他要是跟着一起回去，孙子在处理那件沉重往事的同时，还要分心照顾自己，不行，这会拖累到江灿的。
“江灿，”江誉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避开孙子的目光，“刚刚你杨叔给我打电话说…说你爸妈的案子，那几个鉴定人受贿，鉴定结果可能有问题，你呢忙完手头的工作，回国看看。”
江灿吃饭的手一顿，许久才开口：“我？那您呢？您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江誉连忙摆手，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爷爷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去吧，你现在长大了，能扛事了，这事儿交给你，爷爷放心…”
“可是……”江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
“没什么可是的，有什么事多跟你杨叔沟通，照顾好自己就行。”
江灿沉默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楼梯间的门被推开，消毒水的气味猛地钻进鼻腔，江誉从回忆被拉回现实。
他走的有些沉重，走廊惨白的灯光映的影子又细又长。
挂了电话，江灿坐在沙发边缘，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里放着一份案件的卷宗复印件。
他想起那个被告席，凶手没有来，来的只是他的代理律师，一个穿着笔挺西装、面无表情的人，像一尊被程序设定好的机器，只会复述“当事人精神状况不佳，无法出庭”这样冰冷的程序词。
法庭，人群陆续离去，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他的肩膀，杨帆指尖微微用力按了按：“江灿，精神病人刑事责任的认定，我们争取量刑重评。
“如果他的鉴定有假，这类案子一般都是无期徒刑，除非是多次作案、情节特别恶劣，否则…很难判死刑。”
“特别恶劣？”这么多年江灿还是不懂，“他杀了我爸，害死我妈，还不够特别恶劣吗？就因为他有‘精神病’，就能减轻惩罚？那我爸妈的命算什么？”
多次作案，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有新的受害者，新的家庭破碎，新的鲜血流淌，才能为他死去的亲人换来一句迟来的、冰冷的“死刑”吗？
这算什么？！法律不应该保护受害者吗？
杨帆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手掌顺着江灿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我知道你不甘心，觉得这惩罚配不上他的罪孽。但法律的公正，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你得答应我，别冲动，不然你爸妈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
江灿沉默了，指尖的力道渐渐松了些，杨叔是想提醒他，别像上次一样拿着把刀直接冲上去。
杨帆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理解和疼惜，语气格外郑重：“路还没走完，叔陪你。”
无期徒刑是什么？是在高墙里吃穿不愁，是有机会获得减刑，是能在岁月里慢慢淡化罪孽。
凭什么精神病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凭什么？！
沙发的扶手被江灿攥紧，指节泛白。
夜色深沉，应屹的黑色宾利悄无声息滑到汤勉的车旁，车门推开，他穿着考究的西装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语气亲昵，不卑不亢：“汤公子，这么晚才下班？辛苦。”
汤勉刚触到车门把手的手停住，指节轻轻蜷了一下，又松开，缓缓转过头，目光淡淡扫过他伸出的手，并未回应那声“汤公子”。
故意略过 “汤检察官” 的身份，偏叫 “汤公子”，他声音清冷，“找我有事？”
应屹的手在空中僵了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汤公子何必这么见外？当年的事情应某不过是借了汤部长的光。”
他看着应屹那张写满算计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拉开了自己的车门，侧身坐进去前，留下一句冰冷的话：“你与其在这等我，不如想想怎么配合调查，这起案子，我会查到底，不管背后牵扯到谁。”
应屹的脸色僵了一下，嘴角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他看着汤勉的车发动、驶离，直到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六亲不认的汤勉身上，不如去找当年参与办案的那几位，把这次重审的利弊摆到台面上，好好商议一番，他们肯定更怕这案子重审。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转身上车。
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送出的暖风，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嗡鸣。
汤勉靠在后座，领带已经松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也解开了，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脖颈。他闭着眼，看似在养神，但紧绷的下颌线却出卖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应屹的那声“汤公子”，带着嘲讽与谄媚的称呼，字字都沾着他父亲的权柄。
周围人的恭谨、忌惮、客套，无一不是冲着父亲的位高权重。
凭自己的能力破获大案，换来的称赞却总绕不开“虎父无犬子”，他拥有的一切，都带着“汤家”的烙印。
自己的努力总被父亲的光芒掩盖，可心底又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没有汤部长之子的身份，案子哪有这么快重启，这种挣扎像藤蔓缠绕心脏，清晰又窒息。
车子缓缓停下，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静静地坐着，看着车窗外那扇熟悉的、透出灯光的门。
他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有些皱的衬衣领口，然后推开车门，走进了那片温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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