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彻睁眼醒来,几乎一夜无眠。
林麦流产后,他们曾在这栋小洋房住了半年。二楼的主卧只有他们两人能进来,十分宽敞,带着向阳的露台,正对着大床。窗帐被风拂得哗哗作响,晨曦温柔地流淌过床沿,空气里悬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舞动。
冬日的阳光渐渐上移,倾泻在身旁空旷平整的另一半床褥上。沉寂多年的织物,似乎被光唤醒出一丝浅淡的香气,他半睡半醒间意识到,似乎是林麦身上特有的花香。
以前这个时候,林麦通常已经起床,他出不去这栋小洋房,总是拉开窗帐,赤脚踩着阳光走到露台,倚着栏杆发呆,或是侍弄盆栽里的花花草草。
自那之后,就成了小哑巴。佣人、管家,无论谁唤他,都只会浅笑,始终是淡淡的、空荡荡的,不言不语。
到了夜晚窗帘拉上,他背过身,被自己抱在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抱着胳膊,身体屈起来,静静地护住自己小小的身子。房间里一年四季都和春天一样温暖,他还是怕他冷,替他掖好被子,往怀里带得更紧些时,睡梦中的林麦却缩成了更小的一团,如同小婴儿呆在母体里待产的姿势。他伸手摸上他的额头和小脸,摸了一手的泪。
露台上的花草多年没人照料,现在都是枯枝残叶,徐彻洗漱好后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便下楼用早餐。
王阿姨准备了两份简单的早餐,溏心蛋、香肠,带黑咖啡的那份是他的,带着牛奶的另一份,则摆在他位置的另一旁。王阿姨还不知道这个位子上已经缺了徐家太太,依旧精心摆盘,并在牛奶杯附近放了一株林麦最喜欢的风信子。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浓烈,均匀涂抹在铺着蓝白碎花麻桌布的餐桌上。他用刀叉切割着盘中的煎蛋,安静得过分的房子里,只有银质餐叉与骨瓷餐盘碰撞的叮当声。
陈锐进来时,整个房子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他把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放在徐彻左手边的空位上。
“徐总,调查完成了。”陈锐的声音平稳,“只是孩子被保护得很好,资料不算多,这些是林小姐这几年来所有的消息。”
徐彻没作声。于是陈锐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孩子名字叫徐予眠,今年七岁,家属关系只有林小姐,在XX私立小学读二年级。本市所有医院都没有她的出生记录,推测是在外地出生……”
“叮”。
徐彻叉起一小块裹着金黄蛋液的蛋白送入口中。他咀嚼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眼睫低垂,视线停留在盘子里剩余的食物上,仿佛陈锐刚才陈述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会议时间变更。
他看了一眼身旁那份已经微凉的早餐,把它端到了自己面前。解决妻子吃不完的食物,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陈锐退了几步,在附近静默地等待着。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刀叉偶尔触碰骨瓷的细微声响,以及徐彻平稳得可怕的呼吸声。
他就这么继续吃着,慢条斯理地将食物送到嘴里,一口一口,咀嚼的动作忽然就停滞了。
银色的刀叉被他握在手里几乎变形,紧接着被高高举起,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向桌面。
“哐啷——!”
昂贵的骨瓷餐盘应声四分五裂,其中几块锋利的小碎片,裹挟着巨大的冲击,猛地撞进了精致的咖啡杯里。
男人高大的身影从餐椅上站了起来,剧烈的动作带倒了餐椅,椅子向后翻倒,砸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从胸腔最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耗尽了最大的力气,如同破败的风琴,每一次呼吸气都带着短促而痛苦的嘶声。
陈锐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老板因迸发的情绪而极度扭曲的脸。整个桌布被他扬手扯下,瓷碟、刀叉、花瓶纷纷坠落,一地狼藉,只有清脆的破裂声。
“徐予眠、徐予眠、徐予眠。”
徐彻红着眼,喃喃着,几乎要将这三个字拆成块、咬碎了吞进腹中。
什么时候起的疑心?
是那次在医院,林麦同他说起孩子的事情,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是那次在餐厅吃饭,林麦支吾地说孩子和他一样,对鱼类过敏、还是每一次提到孩子时林麦莫名的恼怒……如果都不是,那是在哪儿?又或是第一次见到时,在他极力隐瞒嫉妒到发疯的情绪下,被他忽视的、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他绝不相信林麦会让与别人的孩子随前夫姓,这个孩子只有七岁,而他们分开……也快七年了。一连串的回忆和荒谬的联想成为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一贯傲慢骄傲的Alpha,又一次因为林麦陷入疯狂。
破碎的瓷器在地上折射出冷光,刺眼地映照着一颗渐次被心疼和怜爱填满的心脏。
陈锐依旧陪着老板,在碎了一地的器物残渣里静立,等待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
不知过了多久,徐彻才动身用冷水冲了一把脸,问他:“陈锐,你多大了。”
陈锐说:“我从25岁起就一直跟着徐总,今年已经37了。”
徐彻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口和腕表,声音平淡:“我记得你结婚了吧,孩子多大了?”
“......没有孩子。”
“怎么没考虑要?”
很意外的话题,陈锐稍微稳了稳心神:“我太太不喜欢孩子,我依她,我们就成了丁克。”
“哦。挺恩爱。”徐彻笑了一声,让陈锐向来冷静如机器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难色,感觉浑身都阴森森的。
徐彻问他:“《迷途》的工作目前到哪一步了?”
“已经到剧本的中后期了,目前一切正常。”
他点点头:“去片场。”
陈锐应下,推门离去让人备好车子。中途路上徐彻又改了想法,让司机开去了医院。
*
徐彻坐在Omega产科候诊大厅的角落,目光游移于种种人间相。
有丈夫小心翼翼扶着腰身笨重的妻子,低声絮语,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爱怜;有年轻Omega在男朋友的怀里垂首,手中捏着B超单,单薄身影在嘈杂声里微微颤抖;还有一对伴侣从检查室出来,Alpha怀抱襁褓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男性Omega倚靠着他,疲惫却满足,两人眼角眉梢都带着浓浓笑意。
徐彻说:“都是成双成对。”
陈锐不敢多言,只应了一声:“是。”
徐彻的目光落回大厅,仿佛映进林麦独自坐在休息椅上的背影。
单薄的肩胛骨在病号服下清晰地凸起,像一对沉默脆弱的蝶翼。他垂手一动不动,只是那样孤零零地坐着,在汹涌的人潮和冰冷的白墙之间,宛如被遗弃的孤岛。手术室那两扇沉重的门无声开启,又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吞噬了那个瘦弱的身影,也彻底隔绝了两人的世界。林麦的背影像是在雪地里擦亮的火柴,很快就消失了。
徐彻无端笑起来,笑声越来越扭曲,直到面容狰狞,最后掺杂进无法抑制的呛咳和倒吸冷气的抽噎声。
“一个人产检,一个人生孩子,一个人养孩子养了这么多年......”
“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笨得可爱的人?曾经他的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你就是他的全世界,可他一个人疼,一个人怕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是不是很该死。”
陈锐更不敢答话了。仅仅是一个早上,这位从不会轻易流露感情,不可一世的徐氏继承人,现在仿佛只剩下一个徒具人形的,在光下无声崩溃的躯壳。
上午的医院人满为患,他身旁突然坐下一位挺着大肚子,大汗淋漓的Omega,还有他年轻的Alpha伴侣。
年轻的Alpha用手帕细心地为Omega妻子擦去额上渗出的汗珠,耐心又温柔地分散他的痛感:“宝宝,再坚持一段时间......宝宝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呢?......我也喜欢女孩,听说女孩子的气质会更像妈妈。我们的女儿一定会长得格外可爱漂亮,看着她,就好像在看小时候的宝宝……听老人说,在雪天出生的女孩子很乖巧,也很懂事,是妈妈最贴心的小棉袄......”
徐彻起身径直离开,背影笔挺。
寒风萧瑟,吹起他的大衣衣摆,卷起无数落雪和败叶,在空中翻飞、碰撞,发出干燥清脆的哗啦声,最终又无力地落下,堆积在路沿。
陈锐跟在他的身后,无端觉得那背影看上去像只刚打完一场惨烈败仗、狼狈孤独的丧家之犬。
*
片场没有那个Omega的身影,徐彻又去到他的家、常去的药店、小街、商场,通通没有林麦的影子。
他满城地找,从城东到城西,城南到城北,找到天色落幕,依旧找不到那小小的身影。
最后,他忽然想起一个地方。
曾经在这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们第一次碰面,漂亮的Omega穿着热裤和吊带,在便利店落下了自己的钱包和手帕。他请他吃饭,他们坐在大排档里喝酒,他心慌地移开视线,扑通一声,漂亮的小人儿醉倒了。他送他回家,在这个老旧的小区里,他在楼下吊儿郎当地靠在车边等他,笑着看他因为开心弯起两道月牙儿的小脸,因为不满而嘟起的小脸……
一切的一切,都朝着快乐又美好的方向走去。
*
林麦跟剧组请了假,怕把感冒传给刚出院不久的小朋友,便简单收拾搬回了老房子暂住几天。
他从小就在这个老旧的小区长大,可自从那年和徐彻结婚后,这里再也没人居住过。老房子承载着他十几年的记忆,故地重游就像刻舟求剑,现在只剩物是人非的怅惘。
熟悉的烦躁感从后颈急冲冲地顺着脊椎往全身流淌,他把身上的衣服尽数剥下,只穿着薄薄的一件打底,快步往自己带来的箱子里哗啦哗啦地翻上次医生给他开的最新口服抑制剂。
大量的信息素从后颈散发出来,熏得林麦头昏脑胀,他伸手紧紧捂住发烫的后颈,可根本止不住,越来越多从指缝间溢出。换作平时,他服下药熬一两个小时就能过去,此刻却迟迟未消。
也许是因为那晚遇见小混混和他女友时染上的风寒,这次的易感期非但没结束,反而在多年的压抑后蓄势待发,几乎抽空了他所有力气。
直到林麦渐渐听不清电视里播放的偶像剧在说什么,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发.情期,每一个Omega的劫。如果不能得到彻底缓解,严重者会失去生命。
现在去打针,还来得及……林麦想着,扶起沙发,动作迟缓地站起来。脖颈的潮红一路延伸往下,他浑身热得流汗,只抓了一件风衣,打开了门。
果然在这里。徐彻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的人忽然一个踉跄,几乎瘫软进他怀里。
熟悉的蜜桃味劈头盖脸地砸向他,怀中人每一寸肌肤都是滚烫的,挣扎着站直了身子,才抬眼看向他。
“别挡住我,我要出去。”林麦讨厌死他了,捂着鼻子,气势不小,声音却瓮声瓮气的:“你给我滚远点!”
“外面在下大雪,别怕,我不碰你。”徐彻瞬间明白Omega并不是发烧,他伸手抱紧他无力的身躯,“我车上有针,你没事了我就走。”
Alpha温柔地为他打针,手臂从他的身后渐渐围上腰间,宽阔的胸膛贴住他的背。狭小的客厅里静得可怕,静得几乎可以听见Alpha怦怦狂跳的心。
可惜他的心已经没有力气再为他热烈地跳动了。
林麦轻轻地喘气,嘴巴是干涩的,单薄的打底衣被汗水浸着,软成一滩水靠在Alpha怀里。徐彻低头看去,Omega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只露出因潮热而变粉红的尖下巴。
高热慢慢褪去,呼吸也渐渐平稳,林麦终于有力气从他怀中离开。
窗外在下雪,无数灰白的雪点密密地向下飘坠,像是些迷途的灵魂,向着人世间迷惘地降落。他微微侧头,靠在沙发上,听雪。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将自己更深地陷入沙发里。
他大半个身子侧对着Alpha,柔软的长发如黑色瀑布般流泻着,包裹着瘦弱的肩膀和身体。徐彻沉默地看着,心跳得很快,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那雪落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而真切,风从老旧的檐下穿过,雪花簌簌拍打着窗户,细碎的声响中,林麦对他说:“你走吧。”
那双乌黑湿润的眸子安静地看着自己,心和心,世界和世界被冷漠地隔绝起来。
林麦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又醒来,在第四次醒来后,清晰地感受到抑制剂药效已经失效,新一轮的热潮从腺体更疯狂地扩散至全身。
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雪还是一片一片地下个不停,悄无声息地在窗台上堆叠起来。门紧闭着,电视里还播放着矫情苦涩的偶像剧,一切如初,仿佛那位Alpha的出现只是一场短短的梦。
他在冰凉的地板上窝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往窗外看。楼下没有人,没有车,什么都没有。偶而有一两个行人走过,踩出两行深陷的脚印,但很快,雪又缓缓抹平了那脚印,仿佛从来无人踏足于此。
林麦吃力地踮起脚尖,从壁橱上拿下一个许久未用的热水袋,灌进热水前喝了一口,喉咙像吞刀片似的痛。他把所有抑制剂药片都吞进了肚子里,完全无视注意事项上的滥用警告。抱着热水袋,趁着最后一点力气开了门。
徐彻还站在门口。
不是梦。
“你……”林麦的脸颊、脖子、胸膛上又泛起了令人怜惜的粉红,焦躁的痛苦让他快要落下泪来,不管不顾地用尽最后力气,向面前的人求助,“你还有针吗,我……”
徐彻穿着长长的黑色大衣,来时的雪花落在上面已经化成了水,浸湿了一小片肩膀。他俯身下来,动作很轻很轻,抚摸他的腺体,仿佛一用力,林麦就会和雪花一样碎掉。
“没有了。”他慢慢将他拥进怀里,全然不顾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徒劳地推搡着他的胸膛。
“放开…我要去医院……”
林麦被徐彻的信息素刺激得说不出话来,直到陷进柔软的床面上还是失神的模样,想挣脱的动作却像欲拒还迎般软绵无力,只听见对方耐心地和他解释:“打针没用了。”
那双如深海般的眼里,除了欲.望,还融着浓稠的万千思念,林麦望着那双眼,忽然流下大颗大颗的泪来…要说什么呢?
说我恨你、我讨厌你、要是从没认识你、人生中从来没有你出现…该多好。
徐彻的手指揩着他的泪,泪珠像雪花一样融在了他的掌心。他没收起手,仍然贴着这张滚烫的、湿漉漉的脸颊。
徐彻的胸口起伏着,仿佛也有许多情感要喷涌而出、有许多话想对他说。最后他俯下身,低头,吻住他的唇。
“对不起。”
如果过去一切可以抹去重来,他们重新认识,林麦遇见的徐彻,一定不是那样的徐彻,他也不是那样的林麦。他们遇见的,一定都是最好最好的彼此,一定可以获得那样纯粹的爱情。
下章开启回忆章,甜甜的麦麦,甜甜的恋爱,顺便填一下坑,两人现在为啥会这样,可能会一股古早狗血味
回忆完就要追麦麦啦 他追他逃插翅难飞[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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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Serenity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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