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见了!”
清晨时分,纺织厂附属医院的心内科住院部走道中忽地响起一声,引得过往寥寥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前台处那道高瘦身影。
马明远守了刘彩华整夜,医生才通知他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大气还没来得及喘出,护士站的小护士就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说人民医院挂了电话过来找他。
他将话筒凑到耳旁,一声“你好”刚刚出口,对方便向他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傅俏不见了。
连带着说去照顾她的马志远。
苏城水乡,河网穿城过巷,两岸杨柳依依,树上蝉鸣聒噪,黛瓦青砖在过分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隐隐发烫。
一辆普通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从苏城人民医院溜了出来。
傅俏坐在后座,身上是马志远偷偷回家帮她拿来的衣服,一件老气横秋的碎花连衣裙。不过穿在她的身上,倒并没用想象中的那样难看,只是松垮垮的不太合身,反倒叫人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倒了那张俏丽的脸蛋上。
两人顶着日头足足晒了四十多分钟,又热又晒。到了那扇熟悉的院门前时,他俩都已是汗流浃背,满脸通红了。
尤其是马志远,他从小就是家里的老幺,父母娇惯着长大的宝贝疙瘩,鲜少吃过这样的苦头。人还没见着面,气到是先攒下了。
恰逢周六,傅家一家三口齐齐整整地都在。
电视机里白娘子和许仙正在雷峰塔前经历着生离死别,但显然除了傅秀之外,其他两人的心思并不在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悲歌中。
傅建业摇着蒲扇,似乎在犹豫什么,缓了几次,还是开口道:“金凤,你说阿俏不会真出什么事情吧?一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王金凤手里正剥着毛豆,头也不抬地道:“放心,领导家能出人命?他家大儿子还是警察呢。咱们别凑上去,不然回头管咱们要医药费,我哪来的钱?”
傅建业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点点头,“对啊,我这光着急她了。哎呀,只要人没事,这钱就不会断。”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阿俏!诶,你怎么前两天没去考试啊?玥玥回来和我讲没看到你啊!你个丫头,这可是高考,你也乱跑呀!”
林婶的大嗓门响亮极了,一惊一乍道:“旁边这是…志远?!怎么是你?”
王金凤猛地抬头,与傅建业两两相觑。
“还不快出去看看?”她急道。
傅建业才走出去没两步,迎面便撞上了一前一后而来的一女一男。
傅俏的额头上还裹着纱布,马志远跟在她身后,两手空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让人站在屋外还不知道要惹来多少口舌是非,傅建业只得赶忙挥舞着蒲扇招呼他们进门。
进门后的马志远丝毫没有把自己当作是外人,大喇喇翘着腿往沙发上一坐,眼瞧着傅家叔婶忙前忙后地款待他。
傅建业先是端来了茶水,玻璃杯中的茉莉花茶热气蒸腾。王金凤又特意将钻石牌电风扇挪了挪位置,把风口对准了他。
马志远还没学会拐弯抹角,敷衍了几句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婶子,既然阿悄已经嫁到我们家来了,那阿悄父母留给她的东西,是不是要转交给我们?我知道,岳父曾给她留了个匣子。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物归原主呢?”
两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似乎是都想没到这件事居然就这么被轻飘飘说了出来,还是以一种不容置喙,近乎蛮横的索取姿态。
傅建业手中的蒲扇停止了摇动,张着嘴呆愣着不出声。
王金凤率先反应过来,油光圆润的脸颊硬是又挤出了笑,眼睛也挤成了两条线,“什,什么匣子啊?哪儿有这回事,阿俏的东西该给的我们都一件不少地给她做陪嫁了。侄姑爷,你瞧你这话说的,难道我们做叔叔婶婶的还能侄女的东西吗?”
“陪嫁?”
马志远从鼻腔里喷出两声,“几床破被子也好意思叫陪嫁?”
见傅家叔婶不认账,他愈发觉得匣子里肯定有宝贝。想起阿学等人的做派,心中不禁有些跃跃欲试,遂有样学样地摆开一副泼皮架势,一巴掌拍在茶几上,瞪着眼粗声粗气道。
“谁不知道阿悄他爸的抚恤金和他妈寄回来的生活费全给你们俩吞了?不然就你俩那点工资,能有这台彩电和外边儿的自行车?!有些事我不想说得太明白,大家都亲里亲戚的,你们也不能太贪了,知道吗?”
王金凤被他这一下的气势给骇住了,半晌没有吭声。
傅秀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厅中,心思旋即又回到了电视上。
回过神来,王金凤忽地一拍大腿,哀嚎起来,“侄姑爷,你是不知道啊!我这侄女吧,打小就爱撒谎骗人,这事儿肯定是她和你说的吧?不能信啊!什么留钱留东西,压根没有的事情,她妈早就不寄生活费了,大伯的抚恤金也都花她身上了……她当初成绩不好,又非要读高中…家里的钱全都供她读书去了,就连我们家阿秀,都只读了个免费的中专,现在还在愁着工作呢…”
“婶子。”
从进门起便没说过几句话的傅俏开了口。
“我记得阿秀是想进纺织厂吧,原本中专的定向分配也是进厂的。但是今年厂子里效益下滑,收不了那么多,除非叔叔退了才能让阿秀顶班…”
她顿了顿,“凡事想要两全其美,总要有些代价。这光是借花献佛就要办成这么重要的大事,未免也太过容易了。”
听见是侄女开口讲话,傅建业登时来了精神,垮着脸指着傅俏的鼻子斥骂道:“你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讲话?怎么,现在攀了高枝了,小白眼狼想反咬老子一口?”
“说什么呢?!”
马志远看他来劲,当即踹了脚茶几,桌上的茶水在晃荡中洒出了小半杯,在格子桌布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傅建业被吼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悻悻看了看他,又狠狠剜了傅俏一眼,嘴唇嚅嗫几下,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出来,别过脸“呼哧呼哧”地扇起了扇子。
丈夫哑火,王金凤不得不又出来打圆场,火力也是对准傅俏,“阿俏啊,你看你这说得什么话!你叔最疼你了,不然怎么会费这么大心思帮你联系这么门好婚事?咱们都是一家人,阿秀的事情……”
“一家人?”
傅俏冷冷打断了她的话,“既然是一家人,坦诚相待就是最基本的。我现在已经嫁人了,婶子。不管怎么说,你至少也该把匣子拿出来给我瞧瞧。至于阿秀,她是我妹妹,自然也就是志远的妹妹,有什么难处,难道我们会坐视不管吗?”
她说着看了眼马志远,他立马会意,附和道:“啊啊,是是!小姨子嘛,肯定得帮忙的…”
王金凤闻言,深深望了她一眼。
面前的少女苍白虚弱,额上还覆着纱布,目光灼灼,水光若隐若现,纤细瘦削得和屋外的柳条几乎没什么差别。
但是她倏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女了。
王金凤默默垂头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思索权衡着利弊,最终万般不甘地抬起头,一咬牙道:“好吧,那就看看。”
马志远听见发财有望,登时一改狂躁的做派,喜形于色,贪婪催化出的兴奋直接压弯了眉眼。
“金凤!你怎么……”
傅建业一见她起身,开口就要阻止,自家老婆一个斜眼飞刀立马杀到,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王金凤挑开隔断用的碎花帘布,独自进了卧房。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她捧着一只格外精美的紫檀木匣子走了出来。
马志远的两只眼睛亮得像是老鼠看到了灯油,死死盯着住不放,直到那只匣子放到茶几上。他几乎是一把就揽了过来,急不可耐地打开空悬的黄铜锁扣。
入目赫然是一块金光黯淡的军功奖章,他连看都没看,随手拿出来就扔到了一边,包括派克钢笔也是一样,最后拿起的是那本发黄发脆的笔记本。
随着纸页哗啦啦翻过,马志远的脸色愈发难看。最终本子也被“啪”地一声甩下,他不死心又拿起匣子,整个倒扣过来使劲摇晃。
“东西呢?镯子呢?!”他怒问道。
王金凤不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什么镯子?东西都在这儿了!原本就是这些破烂嘛…”
傅俏闻言,上前拿过军功章和钢笔仔细查看,紧接着又仔细地将笔记本完整翻动过一遍,那串数字霍然从眼前闪过,她的眸中光彩一亮,紧接着又不动声色地将一应东西放回到匣子中摆放整齐,默默揽到自己身前。
东西到手,久留不宜,要速战速决了。
“破烂?是破烂你还这么当宝贝似地收着扣着不给?!”
马志远心中早已认定傅俏的双亲给她留有遗物,不管是不是在这只匣子中,今天都定然不能空手而归,索性洒起泼来,“我告诉你!要么就把阿悄父母给她留的好东西叫出来,要么就给钱!不然,别说什么秀秀,连你们自个儿的饭碗都小心!”
听到这话的王金凤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之所以霸着这只匣子,只因曾无意中得知它傅修齐特意留给女儿的东西,想着肯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谁知到手后翻来覆去地把每个角落都摸遍了也不见半点值钱货,若就这么还回去,又怕是自己漏了什么没发现的“玄机”,这才一直捂在了手里。
“你,你!志远,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好歹我们也是你的长辈啊…”
“什么长辈?”马志远此时显然已经有些气迷了心窍,表情也逐渐狰狞起来,“你们俩什么东西,也配做我的长辈?!”
眼见着情势愈发失控,傅俏及时打起了圆场,“婶婶,我的确记得我妈妈给我留了只金镯子的。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错放哪儿了?要是实在找不到了……我记得今天是九号,五号是收抚养费的日子,应该有二百块吧?”
什么早就不寄抚养费了,完全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王金凤闻得她点破,索性收了那副哭天抢地的假模样,显出真实的獠牙来。毕竟比起什么“虚无缥缈”的“宝贝”,每月雷打不动邮回来的抚养费可是货真价实到手的钞票。
她两眼凶光毕露,脸上的肌肉因虬结成一块块,气流从齿缝中透出,“你什么意思?这是要翻脸不认人了?以后再不想回娘家来了是吧?”
傅俏背对着众人,恰好站在王金凤面前,听到这番威胁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居然还冲她微微一笑。
“您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既然我已经到了马家,日后照顾我的也是马家。这钱自然也要交给志远了,对吗?”
话音未落,王金凤张口就要反驳,傅俏突然靠前一步,惊得她一怔。
小姑娘低低的声音传入耳中。
“婶婶,做人总不好什么好处都占尽的,一占尽,路也就走绝了。抚养费给出来,今天这事才好收场。要是再扯出抚恤金来…”
她没有将话说完就退回了原处,意味深长地看了王金凤一眼,坦然伸出右手,大大方方地说道。
“婶婶,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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