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眼疾手快地敲响了手中铜锣,“这位客官答对了!迷底正是纸鸢!”
话音落定,周围一阵叫好。
周翰之却是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双目赤红地瞪向那狐面男子。
此人方才一席话明面上是解密,字字句句却直戳着他肺管子。
毕竟他周翰之从前不过是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先是借着林家的帮扶,才考得如今功名。后来依仗员外府在镇上的权势,又谋得了如今体面。
这些年来,他究竟是如何靠着巧言令色乘人东风的,自己最清楚不过。
此刻被对方一语道破,仿佛当众叫人剥开了皮囊,露出其中败絮。
担心这人知道什么实情,周翰之也不敢直接与他对峙,只能咬牙开口道:
“你……你到底是谁?方才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狐面男子听闻只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在下不过一介平民,瞧着此处有灯谜会,便过来凑凑热闹。”
话到此处,他又微微一顿,扫一眼周翰之气得扭曲的五官。
“不过一道灯谜而已,何至于令秀才郎如此失态?莫不是……怪在下抢了风头?”
“一派胡言!”
周翰之怒而拂袖,奈何那狐面男子身量生得高挑,他只能微仰起头与之对峙,气势顿时输人一大截。
“一个不敢示人真容的鼠辈,也抢得了本公子的风头!”
林乐钧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添油加醋道:“啊呀,翰之哥哥可是大才子,怎么会答不上来呢?我看一定是这道谜面出的不行!换一盏灯他肯定能行!王小姐,你说是不是?”
王宜君附和道:“不错,公子才华横溢,我还等着瞧你在这雅集上一展风采呢。”
经二人这么一说,周围看客也都将目光聚拢过来,等那“大才子”、员外府“座上宾”回话。
周翰之喉结向上滚了滚,强行压下翻涌的憋屈气。
方才来这灯谜会,是他为博佳人青眼主动提说的,如今非但未能大显身手,反倒在众目之下被个无名之辈压了一头。
他原想着驳斥那狐面男子几句,再寻个理由退场便是了。
如今又被那林小宝和王小姐你一言我一句高高架起,这时候若说要走,岂不让旁人看了笑话!今后他还如何在王小姐面前立足?
想到这里,周翰之将狰狞的面色勉强敛起,对着那狐面男子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意。
“这位兄台。”
他清了清嗓,故作从容地开了口。
“方才你碰巧解得一题,可见略通文墨。只是这灯谜之趣,也在于切磋比试。不知可还有兴致与在下再讨教几盏,瞧瞧今晚谁能夺得魁首?”
狐面男子一拱手,“既然周公子有此雅兴,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掌柜闻言,闪了闪那双精明的眼。
随即招手换来了一个伙计,吩咐他稍后在旁侍候着报谜面。又高举着铜锣“咣当”一声,中气十足地吆喝起来。
“诸位乡亲父老可都听见了?员外府上的贵客周公子可放言了,此番要与这位戴面具的客官比试灯谜!咱如意斋今日这彩头,怕是要落到真正才高八斗的主儿手里了!”
众人立时骚动起来,有好事者开始起哄:
“周公子就是个绣花枕头,我看这戴面具的必定能赢!”
“没准他刚才只是一时运气好呢?周公子可是秀才,还得员外青眼,未必会输!”
“方才那谜解得真是痛快,可有好戏看了!”
张掌柜眉飞色舞地向众人一摆手,“哎,诸位客官可别光站着看,小店特为此次灯谜会开设了露台,不如里面落座,点些酒菜慢慢瞧!”
招呼食客这阵功夫,周翰之已抢得先机,抬起扇子一指面前谜笺。
小伙计高声报上谜面:“晴天却阴雨却晴,二天之说诚分明。但操大柄常在手,覆尽东西南北行。打一个物件!”
话音落定,周翰之脑中急转,犹犹豫豫正准备开口。
身侧那狐面男子却已悠悠然报出了谜底。
“这题容易,谜底是伞。”
“哐——”
张掌柜眼疾手快地敲响铜锣,笑道:“不错!谜底正是伞!这位客官得彩!”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和掌声。
眼见头一题就落了下风,周翰之额头顿时冒出了汗。
他扫了眼旁边游刃有余的男子,立刻咬牙指向旁边另一盏灯。
伙计报上谜面:“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打一字!”
“这……”
周翰之喉头滞涩,正思索间,只听狐面男子又作答道:“双横双竖,正是井字。”
“这位客官又答中了!”
张掌柜大力敲响铜锣,脸上的横肉也跟着这阵动作颤了颤。
“这可真是神了!连想都不用想?”
“啧啧,我瞧这周公子半晌连一题都没有答对,好像有点悬啊……”
人群中议论声渐起,周翰之臊得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一瞧旁边“隔岸观火”的林乐钧,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今夜自从遇见了这林小宝,没一件事是顺的!
这小子简直是他命中的灾星!
如此被周翰之忽然这么一瞪,林乐钧抿了抿嘴,只做出一副恳切的模样。
“翰之哥哥别急!沉住气总能答对的!”
“要你多嘴!”
周翰之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来气,烦躁地走上前,用肩膀狠狠将林乐钧撞向一边。
“滚一边儿去,少在这儿碍事!”
林乐钧本就生得瘦弱,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形一斜。
电光火石间,一只有力的手忽然自身后将他托住,林乐钧借力站稳,又听耳边传来一道压得极低的:“当心。”
再回头望去时,那狐面男子已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一双淡色的眼眸在面具下闪着寒光,
“周公子心急什么?”
他向前踱了半步,盯着周翰之冷笑一声,“灯谜会本是消遣,瞧公子如此失态,为了胜负竟连儒生弟子该有的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说到这儿,狐面男子又甚是戏谑地“啧”了一声。
“公子这般焦灼,倒令在下有些于心不忍了。不如改改规矩,往后的灯谜,全由公子先过目。等公子全都琢磨透了,再作答如何?”
见那男子竟替林小宝说起了话,周翰之气急,语无伦次开口道:“……本、本公子好歹是个满腹经纶的秀才,岂是这市井灯谜考量得了的?”
说着,他举起扇子去指下一道灯谜,“再来!”
“兄弟四人两人大,一人立地三人坐。家中更有一两口,任是凶年也得过。打一字!”
“德之本,以为俭,谜底为‘俭’。”
狐面男子冷着脸,在那伙计念完谜面的同时便报上了谜底,竟无一丝停顿。
“再来!”
周翰之不甘地咬牙。
“东海有一鱼,无头亦无尾。更除脊梁骨,便是这个谜。打一字!”
狐面男子从容得仿佛作对子似的,应声便道:“鱼字去头去尾,再去一竖,便是‘日’字。”
……
转眼间又是几盏灯过去,张掌柜的铜锣与围观的喝彩,一声接着一声传来,落到周翰之耳中,却成了尖锐刺耳的嗡鸣。
到了最后,他连最简单的谜面都解不出了,只能面红耳赤地杵在原地,觉得周围每个人都面带嘲讽,目光也似针扎一样落在他脊背上。
“看来这周大才子……今晚运气不大好啊?”
“我可听说,这王员外还指着这厮入赘呢!周秀才的运气,怕不是都用来博员外青眼了吧!”
“嗨!老子早说了,他就是个假把式!当初就连进那露华书院,都是王员外重金给他送进去的!”
“够了!”
周翰之朝着众人怒吼,再也维持不下那副温文尔雅的假面了。
“都给我闭嘴!本公子的事,由不得你们这些市井小民置喙!”
谁料这一声出口,众人非但没有闭嘴,反而靠上前来将他围堵在中央。
一个模样瞧着凶神恶煞的大汉上前一步,一堵墙似的站在周翰之面前,指着鼻子就骂:“酸秀才!还敢叫老子闭嘴!肚子里有几滴墨,便觉着自己是飞上天的凤凰了?”
旁边人接话道:“就是!你一个在员外府吃人软饭的,腰板儿倒是硬得很!刚才猜谜时怎不见你这般能说会道?”
眼瞧着气氛越发剑拔弩张,王宜君蹙起眉,不由上前劝阻道:
“……周公子何必与人置气……说到底,这灯谜会不过是些节日闲趣罢了。父亲常说你是个有才情的,如今为个谜题就跟镇上的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话说到这儿,她捻着帕子,垂眸对着周翰之,轻叹一口气,“……这般行径,倒让人觉着有些陌生了。”
陌生?
王小姐竟说他陌生?
周翰之从愤怒中回过神,心中松开的那根弦也瞬间紧绷起来。
这短短二字,可比单纯辱骂更令他胆颤心惊……
员外府是他好不容易才攀上的青云梯,苦心营造这么久的温文才子形象,决不能在今夜此处毁于一旦!
周翰之猛地回身看向王宜君,脸上堆起僵硬笑容,急切讨好道:“小姐教训得是,此番是在下失礼了!”
“……公子既已自知不得体,也罢。”
王宜君望着眼前这个狼狈谄媚的男人,心中的厌恶顿时又添了几分,只疲惫道:“经此一遭,我也无心赏灯了,便回府吧。”
“是,一切都依小姐所言。”
周翰之急忙侧身让路,连看都不敢再看周围一眼。
王宜君提裙迈出一步,淡淡看了眼林乐钧的方向,动作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才顺着人群让出的通道快步离去。
周翰之紧随其后,望着那道仓皇远去的背影,林乐钧双手抱胸冷笑一声。
瞧他那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可真是令人作呕!
“咳……”
眼见这周大才子没等收场人竟先走了,张掌柜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又用力敲锣压下了场上的议论。
“诸位!诸位请静一静!”
他高声叫道:“方才这位戴面具的客官连破九谜,当真是技压群雄!按咱们灯会的规矩,这盏玲珑猫儿灯,便非他莫属了!”
“好——”
人群顿时喝彩如潮。
“恭喜你!”
林乐钧扬起眉毛,伸手拍了拍那狐面男子的肩头,朗声笑道:“……谢兄!”
本章引用了四首字谜诗,特此标注一下[彩虹屁]
①《雨伞》元·萨都剌
②《解日字谜》宋·吕惠卿
③《字谜》南北朝·鲍照
④《字谜诗二首》宋·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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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露华食记(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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