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之哥哥？”
林乐钧越过人群，在灯台前站定。
目光先落在周翰之那张骤然僵住的脸，而后又带着几分好奇，转向旁侧的王宜君，挑眉笑道：“这位莫不是你总说的宜君小姐？”
周翰之紧紧攥着手中的扇子，面色青白地盯着林乐钧，压低声音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嘛，自然是来看花灯，凑凑热闹猜灯谜了。”
林乐钧灿烂一笑，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阴魂不散，这个林小宝当真是阴魂不散！
周翰之紧咬着牙，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
正在这时，王宜君十分适时地“啊”了一声，用眼将林乐钧上下打量一番，又有些困惑地看向周翰注，声音柔柔弱弱地响起。
“公子……认得此人？”
只是一句平常的问话，却让周翰之再也镇定不下去了。
“不认识！”
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指尖却微微颤抖着，就连鬓角也冒出了冷汗。话一出口，瞧见王宜君面上的讶然，周翰之方觉刚才的口气似乎有些失态了。
“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呢？”
他清了清嗓，又端出那副文雅读书人的姿态，定平声线向王宜君又解释道：“灯火迷人眼，怕是这位小兄弟认错了人罢。”
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周围无数道看热闹的目光，在周翰之与一身粗布短衫的林乐钧之间来回逡巡，看热闹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哼，哪来的粗鄙小子，也敢跟周秀才攀亲戚？”
“还‘翰之哥哥’？叫的倒是亲热得很！瞧那身打扮，码头扛活的吧？莫不是想讹人？”
“就是，周公子这等人物，怎会识得他啊？”
林乐钧却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只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周翰之，再开口时的语气添了些委屈：
“翰之哥哥，你当真不认识小宝了吗？”
说着，他用袖口揩了一下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唉，那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究竟是错付了……”
此话一出，围观群众的议论声顿时安静下来。
听着那声格外亲昵刺耳的“哥哥”，周翰之如芒刺背，再也装不下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让这痴儿继续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你这疯子！胡说八道污人清誉！”
他铁青着脸上前一步，甚是粗暴地攥住了林乐钧手腕，又强压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命令：“跟我过来！少在这里发癫！”
说罢，便将人半拖半拽地拉向了旁边的巷弄里。
巷子狭窄幽深，街市的灯火照进来，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扭曲细长。
甫一站定，周翰之便猛地甩开林乐钧，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林小宝！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五官也扭曲着，和方才人前的做派判若两人。
林乐钧被他甩得一个趔趄，扶着砖墙才站定了身子。
“翰之哥哥，你别生气。”
他瑟缩了一下肩膀，缓缓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竟蓄满了泪水，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脆弱的光芒。
“……以前的事都是我糊涂，是我怪你不跟我好了，才犯浑说的气话。你知道的，我有痴症，脑子从来就没清楚过。”
听那痴儿这样说，周翰之抿了抿唇，虽然依旧愤怒，紧绷的身体却放松了些。
林乐钧睫毛向下一闪，两颗泪珠滴落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哽咽着继续道：“可是当初我们定下婚约，你跟娘说会一辈子好好待我。那些话你都忘了吗？当真……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了吗？”
“我对你何曾有过情意？”
周翰之冷哼一声，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初说要赘入你家，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林小宝，你我之间，已然是天壤之别，你又何必执着于那些陈年旧事呢？”
……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耻呢？
“我不要！”林乐钧强压下胸口的愤怒，继续摇头热演，“和你定下婚姻的人明明是我！我才不管什么天壤之别！”
他上前一步，执拗地继续道：“翰之哥哥，你当我为什么非要削尖了脑袋往露华书院钻？还不是为了能离你近一些！哪怕远远地看你一眼，我也满足了。可你倒好，一次也不来香厨堂吃饭！真是太伤人心了！”
“你说这些有何用？”周翰之皱起眉，“林小宝，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意，可我们早就两清了！何必再死缠不放！”
“翰之哥哥这是非要跟我一刀两断吗……”林乐钧揉了揉眼，顺势开始哭闹。
“好！好得很！我现在就去找王小姐！把当初你一个乞儿是如何到我家来！怎么骗我娘！怎么对我的那些事，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跟她说个清楚！让她评评理！”
说完这句，他作势就要往巷口冲。
“别！小宝！”
周翰之脸色剧变，被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了，忙上前死死将人拽住。
林乐钧停步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
周翰之虽然厌烦，却还是不得不先放下身段，软下口气。
“王小姐对我情深意重，是个极好的姑娘。只是……她身子骨素来娇弱，心疾缠身，最是禁不起刺激。你方才说的那些糊涂话，若是让她听了去，忧思惊惧之下，怕是真会要了她的命啊！”
说到这里，他又紧盯着林乐钧，问道：“小宝，我知道你素来良善，肯定不忍心害死一个无辜的好姑娘，对吗？”
听着这番虚伪透顶的话，林乐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可真是放屁，明明是自己背信弃义在先，又祸害了王家小姐，如今还倒颠倒黑白道德绑架上了。
他好不容易遏制住了想怼人的冲动，做出一副不甘愿的模样，继续违心道。
“那我呢，就活该看着你被抢走吗？我们那么多年的婚约，就这么算了吗？”
见这小痴儿依旧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周翰之厌烦之余，不禁又有些得意，心中那份掌控欲和优越感再次占了上风。
“小宝……你我之间多年的情分，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未曾有一刻敢忘。”
林乐钧含着泪，“……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自然是真的。”
周翰之叹了口气，仿佛深有苦衷似的，又开口道：“只是如今王员外执意要我入赘，王小姐也对我一片痴心。我一介读书人，如今当真是万般皆不由己啊！”
“这……”林乐钧故作愤怒地捏了捏拳，“你若不想入赘，他们还能逼你不成？”
“王家在镇上的势力，你是知道的。再加上如今我乘人荫蔽，被员外送去了书院读书。此次春闱我若想金榜题名，自是离不开王家的帮扶的。”
说到这儿，周翰之亲昵地伸出手，安抚似的轻轻捏了一下林乐钧后颈，“小宝，我和那王小姐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与我定下婚约的人是你，往后我若高中，头一个想起的人必然是你。”
被那厮触碰的瞬间，林乐钧浑身僵硬，只恶心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忍耐力，才没当场将人推开。
“……翰之哥哥，这话若是放在从前，我定是对你深信不疑的。可是如今，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
“小宝放心，等回到书院，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周翰之冷笑一声，盯着林乐钧柔声又道：“不过今晚，小宝可要安分些，别让王小姐看穿了我们的关系。你也不想我前途尽毁吧？”
林乐钧抿了抿嘴，思索似的沉默了一阵。又抬眼点头道：“我明白的。翰之哥哥若是能让我放心，我便也叫翰哥哥放心。回去之后，我在香厨堂等你！”
“好。”周翰之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我们回去吧，别叫宜君等得着急了。”
—
自那二人离开后，王宜君一直忧心忡忡地望着巷口。
也不知道林小公子究竟跟那姓周的说了些什么，他的计谋究竟行得通吗？
好一阵功夫过去，才见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来，周翰之神态自然，林乐钧却眼眶微红，像是刚哭过似的。
瞧见着场面，王宜君不由得心头一紧。
捻着帕子刚迎上前去，才见林乐钧在周翰之身后冲她轻轻点了点头，忐忑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周公子，你们方才做什么去了？”她目光盈盈地望向周翰之，“为何忽然就把人拉走了？”
林乐钧立刻撅起嘴，抢先看向周翰之，故意大声道：“翰之哥哥，你说！我到底是谁？”
周翰之面皮抽搐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强笑道：“小姐莫要见怪，这位是我的远房表亲，姓林。多年不见，一时没认得出来。他自小在乡野长大，还有痴症，一直都是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让小姐见笑了。”
“哦，”王宜君恍然地点点头，对着林乐钧温和笑道：“原来是公子的表弟啊，此番幸会。”
周翰之见她似乎并未起疑，心中稍定。
旁边的林乐钧却忽然拍手一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似的，兴奋地指着面前的花灯。
“王姐姐好！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这么热闹的灯会呢！你会猜灯谜吗？我不识字，这条灯谜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王宜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笺纸上写着一行谜面：
“一线上九重，攀高借东风。飞空凌云舞，风散坠泥中。”
她轻声念了出来，蛾眉微蹙，露出思索之色。
片刻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向周翰之道：“公子，这谜面我没什么头绪。你学问好，可猜得出谜底？”
“这……”
周翰之眯了眯眼，总觉得那谜面瞧着格外刺眼。
怎么又是攀高枝，又是坠泥中的……
他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林乐钧。
这谜面，莫不是林小宝故意选来讽刺他的？
“翰之哥哥最厉害了，肯定能猜得出！”
谁料林乐钧面上依旧挂着纯良无害的笑，满怀期待地回望过来。
周翰之在他脸上没瞧出什么异样，只能捏着纸扇，做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说到底，林乐钧是个不识字的，谜笺也是他刚才随便选的。他一个傻子，哪儿来这般细腻的心思……
想到这儿，他才收起了些许疑心。
周遭众人都正梗着脖子垫着脚，等着这位员外府的秀才门客给出一个谜底。
周翰之便也故作深沉，皱着眉头将那谜面看了又看。
旁边人见他这副苦思冥想的模样，没忍住调笑道：“啧，秀才郎，这都半晌过去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眼看气氛要僵，旁边的张掌柜急忙上前，呵呵笑着打起了圆场。
“哎哟，客官此言差矣！今日我设这灯谜会，不过是为各位聊以娱乐罢了。周公子便是解不出这题，也不打紧！咱们这儿还有好些灯谜呢，猜哪个都成，照样能拿彩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人换了新灯笼捧上前来。
周翰之面皮一热，不甘地咬了咬牙，显然被“解不出”那三个字刺中了自尊。
奈何实在想不出谜底，只能由张掌柜的话借坡下驴，冷哼一声道：“这出的什么谜题，根本一窍不通……”
谁料话才说了一半，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嗤笑。
周翰之又羞又怒地闭上嘴，顺声转过身去。
只见来人一袭素雅青衫，正负手静立在人群外缘。被一副狐狸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林乐钧愣了一瞬，觉得这人身形瞧着有些眼熟。
对方也感受到了他的打量，唇角向上挑了一挑。
“这谜面本是不难。”
那狐面男子抬步，不紧不慢继续道：“纸鸢借势东风，便是攀得再高，终究也被身后的线牵着。等风一停，便要原形毕露，跌落泥中了。”
说到这里，他于周翰之身前停步，垂下眼皮面露讥诮。
“周公子以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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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露华食记（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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