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假转瞬即逝。
虽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天光却比冬日里明亮了许多。
五华峰上,正是一片新芽吐绿的好景象。
寒冰消融,积雪化作涓涓细流,顺着山门前的小溪蜿蜒而下。狭长的山道上,一路尽是返学的学子。
林乐钧穿着阿娘新裁的衣裳,刚踏进香厨堂,就和正在清扫食堂的阿顺打了照面。
“哎,小林回来了!”
一见着他人,阿顺忙停下了手里的活。
林乐钧目光一扫回廊,也没瞧见别的人。
“阿顺哥,怎么就你一个在这儿扫地,其他人呢?”
阿顺听闻憨厚地笑了笑,“大家都在伙房歇着呢。我闲不住,就想着把院子给扫了。”
林乐钧点点头,只觉得阿顺如今瞧着精神头十足,人也自信了许多,再也寻不见从前那副麻木委顿的模样了。
“我不在这几日,厨堂里一切可还好呀?”
“放心,都好着呢!采买由小明分管着,几个新来的师傅也都是灶上的熟手,手艺都挺好。”
阿顺顿了顿,忽然一抿嘴唇,犹犹豫豫又道:“只是……福师傅还是老样子,见谁都没好气。”
曾阿福如今在香厨堂的地位着实有些尴尬,职位虽然还保留着,实权却被架空了,新来的几个伙夫不在他手下做事,他自己也拉不下脸和林乐钧说话,只能端着从前的姿态。
到头来,不过是个纸老虎,装腔作势罢了。
林乐钧听罢安抚道:“无需在意,况且现在厨堂也并非从前了,福师傅心中如何想的,也碍不着什么事。咱们呐,只要做好手上的一餐一饭就行了。”
“哎!”
阿顺响亮答应了一声,心下也觉着松快了些。
林乐钧冲他笑着点点头,掀帘进了前院。
食堂屋檐下,几只南回的燕子正扑腾着翅膀,衔泥筑新巢。冬日已去,现在正是春山暖日的好时候。
往日咽下冤屈、受人白眼苦日子,也早已过万重山了。
再进伙房里,林乐钧卸下包袱,与大家打过招呼,又把洗净的冬衣都收进衣箱最底,连床上的铺盖也换了新的。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他才小心翼翼取出那盏猫儿灯,将它放在床头的小柜上。
和煦的春色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
而那琉璃灯经日光一映衬,也流光溢彩的。灯芯虽然早就灭了,却比亮起时更剔透漂亮,叫人越瞧越喜欢。
曹小明原本趴在床上,使着炭笔练字,忽然觉得眼睛被道什么彩光扫了一下。一抬头,就瞧见了那盏灯。
“哎呦喂!”
他惊叫一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脚并用地爬到林乐钧铺位边,“我的老天爷!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宝贝?怕不是值老鼻子钱了吧?
“……这个嘛,是别人送我的礼物。”林乐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瞧着好看,就想着摆在床头,平时累了也能当个念想。”
此话一出,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一旁的邵青山率先搭了腔,“啧啧,林师傅这念想可不便宜啊!凭我做生意这么些年的经验,此等品相的琉璃灯,没个几十金,怕是拿不下来吧!”
“哎,邵老板这话说得保守了!”
袁满仓摆了摆手。
经过这些天相处,几个新伙夫关系也熟络了些,因为邵青山总爱谈说自己从前的从商经历,大家便打趣着给他取了个“邵老板”的外号。
“这种琉璃灯从来都是有市无价之宝,想要的人多,好工匠却难寻得很。就我从前那主家——广泰船行的刘太爷家,也只有正月里才挂几盏琉璃灯出来,在府门外撑场面。”
袁满仓说着,又“啧”了一声,“……不过,瞧咱们林小师傅手上这盏灯,白猫跟活了似的,形状也是不可多得,一百金都不一定能买得回来。”
“啊?一百金?”
林乐钧表情震撼,回头再看一眼那盏灯,顿时觉着有些刺眼了。
——他知道古代琉璃不可多得,却没想到这灯居然这么贵!一百金……那可是白银千两啊……
“哇乐钧,那送你灯的是什么人啊?”
曹小明牵过林乐钧的手,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将他上上下下瞧了半晌,最后才说,“……该不会是你相好的吧?”
此话一出,林乐钧脸倏的一红,条件反射地起身,“哎呀,什么相好的?小明哥,你可别胡说逗我了!”
撂下这句否认,他就坐回床上,低头开始叠起自己的包袱布。
盯着那双红得像是要滴血的耳尖,曹小明心里不禁一乐。
和这小子认识也有大半年了,总觉着他跟个闷葫芦似的,不爱跟人说话,也不愿意讲自己家里的事,这还是头一回瞧见他有这样的反应。
“成成成,不是相好的!”
曹小明嘿嘿笑了笑,一转眼珠又道:“不过啊,那上元灯会,可都是成双成对凑热闹的地方!哼哼,这人跟你逛灯会不说,居然还送了你这么个金贵玩意儿——”
他顿了顿,下巴一抬,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没跑儿了!我看这人啊,铁定是中意你!”
话音刚落,众人都笑出声来。
魏远调侃道:“林师傅害羞啥,不就是跟人相好嘛!”
“就是!”崔四喜也附和,“咱们林师傅年纪虽然小,本事却不小。这模样嘛,也生得水灵,被人相中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有啥可害羞的!”
林乐钧红着脸匆忙解释,“不是不是,这是灯会上……别人猜灯的彩头,也没花钱买……而且我们也不是相约着一起看灯的,不过是在灯会上碰巧遇上了而已……”
“什么,这灯竟是彩头啊?”
曹小明将眼睛瞪得更圆了,“你是说那人把自个儿辛辛苦苦赢来的宝贝,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转手就塞给你了?”
林乐钧点点头,“嗯……他说他没用处……”
“乐钧啊乐钧,平时瞧你挺机灵的,怎么遇上这时候,又像个啥都不懂的青瓜蛋子了?”
曹小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价值百金的东西,拿去典当了也能换不少银子,怎么会没用处呢?”
“小明,我觉得你说的对。”
林乐钧沉思了一会儿,又皱眉认真道:“我明白了。要不然……我还是把这灯还回去吧,怎么能白收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还什么还,送出去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哪儿来的还回去的道理。”
曹小明气得都要吐血了,又见对面的林乐钧眨巴着眼,仍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耐着性子又道:
“你自儿好好想想,这么贵重的东西,平常人家可消受不起。若这送灯的主儿是什么富贵公子哥,百金的灯说送便送了。但若是猜灯的彩头,意味可就不一般了!”
林乐钧愣了一下,“……怎么不一般?”
“常言说得好,千金难买赤子心。而你这位公子不但有才,赢下了这彩头,百金的灯还说送就送——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他把你看得比百金还要重哇!”曹小明一拍大腿,“要不是中意你,心里有你,他怎么可能这么大方?”
听完这话,林乐钧只觉得脑子嗡嗡的,没想到最后落脚点竟是这个。
他脸上一烧,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可张了张嘴,又觉着曹小明的话确实没什么漏洞。
或许是谢钰真的觉得那灯拿着累赘呢?
或许他也不知道这灯贵重呢?
林乐钧不由自主又盯着那猫儿灯,总觉着心口躁动得像是正被什么东西挠着痒。
那晚的画面在脑海中转来转去,最后停在打火花的时候,谢钰看他的那一眼上。
……怎么会呢?
他怎么会喜欢他呢?
“瞧瞧,咱林师傅这是被人说中了心思,害臊喽!”
邵青山用胳膊肘捅了捅袁满仓,忍俊不禁道。
“我……”
林乐钧憋了半天,只觉得舌头都打结了。
“哎呀!我瞧着……也是时候该准备午膳了!不和你们闲聊了,我该去洗菜了!”
磕磕巴巴说完这一句,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冲,只留下身后众人轰然的笑声。
午膳定下的是炒菜,由擅长各式热炒的崔四喜掌灶,菜单是豆腐煨白菜、鸡丝蘑菇羹、东坡肉、笋干扣肉,再配一大锅刚出笼的白米饭。
正午的钟鸣悠长传来,学子们下了早课,正是午膳时分,香厨堂里的人声也渐渐沸腾起来。
取膳台前,除了正当值的魏远和何宁,旁边竟还多了一道人影。
依照厨堂轮值的次序,这回本轮不到林乐钧来打饭的。
可自打上午听了曹小明那番话,他整个人一直都躁动不安的,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便主动提说帮他们盛饭。
然而等真站到那饭桶前,林乐钧怀里又跟踹了只兔子似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从队首扫去队尾。
然而忙活了大半天,也没瞧见那抹他所期待的熟悉青衫。
眼瞧着午膳的时间就要过去了。
林乐钧给队末学子递过最后一碗米饭,回头看着已经见底的饭桶,也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偏偏谢钰今日,竟没来香厨堂吃饭。
他叹了口气。
今天的菜色很受学子们欢迎,四道菜品都被吃得干干净净的,没剩下一点儿。
魏远和何宁收拾着菜盆碗筷,准备回灶房清洗去了。林乐钧也提起饭桶正要回去,刚抬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小声唤道:
“林师傅!”
林乐钧应声回头。
却见周翰之正负手立于取膳台前,面上还端着几分甚是虚伪的礼笑。
“……你过来,咱们借一步说话。”
瞧见那张脸,林乐钧心情顿时沉入谷底。
自打他来书院做工,这厮便再未踏足香厨堂。
平日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同窗发现两人有婚约的事。现在居然敢公然现身,想必是信了林乐钧上元节那场情意绵绵的戏码,准备做出些什么行动了。
“……翰之哥哥!”
虽然恶心得厉害,林乐钧却还是堆出惊喜的笑,忙不迭放下饭桶迎上前去。
听见着称谓的瞬间,周翰之笑容一僵,如躲避什么秽物似的急退一步。
再谨慎地张望一圈四周,其他伙夫此时都没在取膳台跟前忙活,学子们也都坐在食堂里正忙着吃饭,林小宝这一声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生怕林乐钧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周翰之赶紧竖起手指一抵唇,急色道:“嘘,噤声!你且跟我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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