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州城,西昌码头。
夜月如银,正是一片人稠物穰的好景象。
东风微凉,掠过河畔已抽出新芽的垂杨柳,在如墨染般的河面掀起层层涟漪。
近岸处,数艘画舫楼船迤逦排开,乐伶正在船上登台献唱,唱曲咿咿呀呀飘散在夜色中,丝竹悦耳,灯火通明。
俗话说,所处什么位置,目光所见便是何种景色。
从前林乐钧来祁州,只见过市井百态,鱼市菜市的热闹喧天,如今这般旖旎风光入眼,他只觉得一切都隔着层幻雾似的,看得并不真切。
画舫班主早已候在船侧了。
一见着谢钰,脸上立刻堆起殷勤的笑容,“谢公子!”
他两步迎上来,目光掠过旁边略显局促的林乐钧,笑容分毫不减。
“雅间早已为备好,就在楼上僻静处,请二位安坐。”
谢钰点了点头,“多谢贺班主。”
贺班主低着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乐钧有些不习惯地也向他作了一揖。便被人亲自引着,绕过喧闹的戏台,登上更为清净的二楼。
雅座临窗,能将远处河景与楼下笙歌尽收眼底。
以红帐珠帘隔成一方静谧雅间,背后是一尊雕花屏风,中间的小几上则放着一尊精巧的香炉,香烟袅袅。
人已带到,班主也不多做打扰,自行退去了。
眼见小小红帐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林乐钧默默将视线移向窗外,后知后觉有些尴尬。
直到听见那端传来一句轻轻地,“乐钧,可是此处不合你心意?”
林乐钧回过头,只见谢钰神情复杂,深色的睫影覆在眼下,语气添了几分平时从未有的失落。
“若是不喜……我们可以换一处清净的地方。”
“喜欢的!喜欢的!”
林乐钧连声回答,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赶紧一屁股坐在那蒲团上。
不出一会儿,一名清秀小倌掀开珠帘,送上酒水与点心。
楼下乐声渐渐转急,台上伶人你一言我一语,念着激烈的唱词。台下叫好声不绝于耳,倒是衬得这红帐中越发寂静了。
“这是他们望月舫的招牌,名作醉春风,你尝尝。”
谢钰执起玉壶,姿态自然地为他们斟了两杯酒。
林乐钧答了一句“好”。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万语千言堵塞在一起,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目光游移间,最终落在檐下悬挂的一盏琉璃灯上。
或许……当初那盏灯,他真的只是随手给的。
念头升起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漫上心头。不过林乐钧又很快反应过来,暗骂了一句矫情。
说到底,不管谢兄究竟是什么来头,今天也实实在在帮了天大的忙,这份恩情是真真切切的,自己倒先在这里纠结起心意真假来了。
再往深处想,这年头谁还没点难言之隐?若谢钰真有苦衷,不告诉旁人才是常理。
他偷偷把人放在心尖上惦念,那是一厢情愿,总不能要求别人也必须同等地对待自己吧……
“谢兄,这杯我敬你!”
林乐钧深吸一口气,神色郑重地举起酒杯。
“今天要不是有你运筹帷幄,周翰之肯定不会这么轻易伏法认罪的。”
说到这儿,他又垂眼小声添了一句:
“只是……公堂之上人多口杂,那些流言蜚语,恐怕不日便会传遍书院。你我牵扯在一起,只怕会玷污了谢兄的清名。”
谢钰并未回答,而是注视着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半晌,才轻声反问道:“清名?你在意这些吗?”
林乐钧一怔,有些疑惑地抬眼。
他认真想了想,最后老实地摇了摇头。
“我不在意。”
“我也不在意。”
谢钰平淡回答道,望向林乐钧的眸光却深沉难辨。
“倒是乐钧,这么急着与我划清界限,莫不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怎么会!”
林乐钧神色一急,几乎是脱口而出。
直到瞧见对面人目光柔和了几分,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应过大,顿时耳根发了热,偏过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连累你……总而言之,谢兄,今日之事我很感激你。只是……”
他顿了顿,索性重新望向谢钰,坦率道:“只是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我心里乱乱的,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你一早便知道,周翰之在山下找了那帮泼皮,是不是?”
谢钰闻言,长睫低垂,啜了一口温热的酒。
“不错,我早便派人跟着他了。”
林乐钧没想到他会答得这般干脆,愣了一下,才听他继续道:
“自他找上程铁头起,我便做了安排。他既已生了恶念,打着将你置于死地的主意,那今日土地庙中被火烧死的究竟是谁,也未可知。我原本并不介意将计就计。”
他持杯的那只手腕骨清瘦,语气仍是清清淡淡的,却透着些彻骨的冷气。
林乐钧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他从未想过,能从谢钰口中听到如此杀伐狠决的字句。
“那……你为何没有这么做呢?”
“我不想你受半分惊吓。更不想让你觉得,我并非那般光风霁月,而是个满心算计的伪君子。”
谢钰放下酒杯,盯住林乐钧的眼,忽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但今日我还是弄巧成拙,让你生气了,对吗?”
此话一出,林乐钧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方才那点疏离的陌生感,也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冲散了。
“谢兄,你才不是什么伪君子!你今日种种都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么会那样想呢?”
说着,他一把握住谢钰冰凉的手,纠着眉头很认真地道:“周翰之那种杂碎,便是死了也活该,我也不会生你的气,觉得你有一点儿不好。”
“当真不会?”
“不会!”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谢钰原本雪白的皮肤覆了一层淡粉色。听了林乐钧斩钉截铁的回答,他反倒低下头,眼睫也颤了颤。
隔了一会儿,一道水盈盈的目光忽然自下而上投过来,再开口的语气也带了几分幽怨。
“那你今日,为何不肯与我说话?”
“我……”
林乐钧顿时哽住,被人盯得几乎要招架不住了。
他心虚地移开目光,结结巴巴道:“我只是觉得……好像今天才真正认识你似的。心里觉得有些生分,还有好些疑问……也不知道当不当问……”
谢钰静静听着,将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
酒液入喉,留下一阵绵柔的醇香。他回握了一下林乐钧的手,才说:“当问,今晚我无事不可言。”
林乐钧想了一会儿,“好吧。第一个问题……今日那帮出手相助的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
“是我的暗卫。”
谢钰没有半分迟疑,答得十分干脆。
见林乐钧面露惊诧,他随即补充道:“不过,他们并非我私属。而是吴山长安排在我身边,护我周全的人。”
“吴山长?”
林乐钧瞠目结舌。
……这怎么还把吴尚博牵扯进来了?
“书办这职级也不算高,山长为何要给你安排暗卫呢?”
“吴山长是我恩师的故交。”
谢钰眸光一暗,又饮了口酒,压低声音继续开了口。
“至于那些暗卫……从前我年少轻狂,招惹了些杀身之祸。山长念及先师情分,这才将我接入书院,对我多有照拂。”
林乐钧听得心下又是一惊。
露华书院身为天下第一书院,吴山长已是泰斗级别的人物。那谢钰的老师,想必也是个十分厉害的学究了。
至于这杀身之祸——
他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并没有直接追问下去。
“那你之前说,你是商贾之子,父母双亡,才来祁州投靠亲戚……这是真的吗?”
“确真无疑,但未尽实。”
谢钰坦诚回答。
“我父亲是官身,但家母出身祁州谢氏,确实世代行商。父母不在人世,我来祁州投靠母族亲戚也是真,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忽然苦笑一声。
“母亲自从嫁去京城,便未曾再回过祁州,家业也早被旁支占去了。”
瞧出对方眉眼间的落寞,林乐钧有些不忍地道:“抱歉谢兄……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谢钰只摇了摇头,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很快便一饮而尽。仿佛今夜陈白的一切,需要借这酒力才能支撑下去似的。
“乐钧,我放弃了过去的一切,更名换姓才得以在此立足。从前……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但……”
谢钰顿了顿,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愫,紧握着林乐钧的手。染上醉意的眼尾泛起薄红,说出的话也不自觉带了几分直白的热烈。
“但我待你的心,不曾有过丝毫诈伪。你信我吗?”
恰在此时,楼下戏曲终了,换作嘈嘈切切的琵琶乐声。林乐钧心脏狂跳,只能看着他的眼睛顺应着答。
“我信。”
得到回答,谢钰似是满足地扬唇一笑。
他才喝了满共三盏酒,就醉成这般双眼失神的模样,一缕青丝垂落在额前,伴随含着酒气的呼吸微微颤动。
林乐钧打算将手抽回,奈何谢钰却死死扣着不肯松手。
他只好姿势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替他将头发别至耳后。
“虽然我愿意信你,但说实话……谢兄,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很近。可又有时候,我觉得你跟我隔了千重山,万重雾,我好像永远都碰不到你,也看不清你真正的样子。”
谢钰闻言,忽然向他靠近了些。
努力聚焦目光,温声道:“如此……看得清吗?”
林乐钧脸颊烫了一下。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谢钰却像是没听懂的样子,反而靠得更近了,几乎要抵住林乐钧的额头。
他眼中满是醉意,执着地追问道:“如此呢?你可看清了?我就在这里。”
“……”
凑近了看,那模样果真是令人神魂颠倒。林乐钧只好心虚地别开脸,往后坐了些再次拉开距离——他这下彻底确定,谢兄是真的醉了。
心里正想着该如何应对,谢钰却身子一软,直直便朝前倒去。
林乐钧吓了一跳,只能强行抽回手,紧着稳稳捧住了谢钰的脸。
“谢兄,你不能再喝了,咱们……咱们该走了。”
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似的,谢钰十分顺从地闭上眼,还用脸颊在他微凉的掌心蹭了一下。
反观林乐钧这头,脸已经烧得几乎红透了。
“很、很晕吗?要不要我去找人送些温水?”
“乐钧……”
谢钰没有接话,只是开口唤了一声,再次半撑起眼皮。
灯影落在他眼中,晃起一抹迷离又脆弱的水光,直叫人心尖发颤。
“我不会对你诈伪。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听到这句近乎梦呓般的承诺,林乐钧先是失神了一阵。
最后才极轻地,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
“谢兄……你究竟是谁呢?”
谢钰呼吸渐沉,半晌都没有再说话。林乐钧叹了口气,准备将人扶至软榻上休息。
“苏怀誉。”
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林乐钧难以置信地低头,只见谢钰依旧合着眼,两片长睫安静地覆在眼下。
“我从前的名字,是苏怀誉。”
感谢阅读,很艰难地写完了这章感情线[爆哭]
ps. 虽然知道了真名,但是谢钰这里还没有掉马,因为乐钧并不知道“苏怀誉”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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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露华食记(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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