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柱开着,一路朝着县人民医院驶去。车窗外的街景显得有些陈旧,九十年代初的小县城,楼房大多不高,街道也算不上宽阔。
薄暮紧绷着脸,视线时不时扫过吴忌脸颊上那片刺眼的青紫,眉头越皱越紧。当车子驶入县医院大门,看着那栋有些年头的门诊楼,灰扑扑的墙面,走廊里弥漫着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些微别的气味,他的眉头简直能拧成个疙瘩。这环境……比他想象中还要简陋。
吴忌倒是很平静,甚至还轻声安慰了一句:“县医院挺好的,医生都很有经验。”他记得曾经有个高中同学的爷爷就是县医院的副院长,他们去同学家里做客时,和老爷子喝茶聊天,老爷子退休多年还在那生气进口的心脏支架贵,直接对他们说,比国产的贵四十多倍,太欺负人了,强一些就要贵这么多。
薄暮没吭声,只是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死死的。
杨国柱停好车,领着两人快步走进门诊。他显然对这里很熟悉,直接找到了外科诊室。值班的是个四十多岁、面相和善的男医生,正端着个大茶缸喝水。
“老张,忙着呢?快帮我看看这孩子。”杨国柱显然和医生认识。
张医生放下茶缸,推了推眼镜,看到吴忌脸上的伤,“哟,这是怎么弄的?打架了?”他示意吴忌坐下,凑近了仔细查看,手指轻轻按压了一下淤青的边缘。
吴忌微微吸了口凉气。
“轻点!”薄暮立刻急了。
吴忌怕医生生气,立刻安抚薄暮,“不怎么疼的,真的。我没事。”
张医生倒是没生气,反而笑了:“嘿,你这小伙伴还挺凶。”他不再按压,转而问吴忌,“除了脸上,还有别的地方疼吗?头晕不晕?恶心吗?”
吴忌撸起袖子,薄暮直接上手要掀衣服,吴忌赶忙说:“不晕,也不恶心。就是脸上和胳膊肘、膝盖有点磕碰的疼。”他老实交代。
张医生又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看了看胳膊和膝盖处的淤青,然后直起身,对杨国柱和一脸紧张的薄暮说:“放心吧,没事。脸上就是看着吓人,皮下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淤血,没伤到骨头。”
他顿了顿,看着吴忌白皙的皮肤和明显的伤痕,补充道:“这孩子看样子是容易出现淤青,稍微碰一下就容易青紫,其实不严重。这淤青看着厉害,过个三五天自己就慢慢消了,药都不用抹,非要抹的话,弄点香油揉揉也行,主要是促进吸收。不过。”张医生看向杨局长,“有时间带孩子去大医院仔细检查一下血小板,排除其他可能。你从小这样?还是最近这样容易出现淤青?”
“是从小就是这种体质。”吴忌赶紧回答。
“那还是检查检查,也放心。”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薄暮,指了指他破了皮的嘴角和明显肿起来的右手关节:“倒是你,这嘴角得擦点碘伏消消毒,手关节也肿了,得揉点活血化瘀的药水,不然明天更肿更疼。”
这个诊断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薄暮愣在原地,似乎没反应过来。他满心以为吴忌伤得很重,结果医生却说没事?反而是自己这点小伤需要处理?
杨国柱也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合着闹了半天,就你挂彩挂得实在?”他拍了拍薄暮的肩膀。
吴忌看向薄暮,“医生,给他开点好的药水吧。”吴忌轻声对医生说。
“不用!”薄暮猛地回过神,语气硬邦邦地拒绝,耳朵却有点红,似乎觉得这点小伤还要处理很丢人。
吴忌平淡的眼神扫过去,薄暮抿着嘴扭过头,不说话了。
吴忌才说,“麻烦医生了。”
张医生笑着摇摇头,开了单子。杨国柱去取药,薄暮被护士阿姨拉着去处理嘴角的伤和涂药水,他全程板着脸,但到底没再反抗。
回去的路上,气氛轻松了不少。
杨国柱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后座的两个少年。吴忌脸上的青紫在车窗外光线的映照下依然明显,但神色平静。薄暮则偏头看着窗外,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后脑勺,但那只涂了药水、味道有点冲的右手却老老实实地放在吴忌膝盖上。
“以后遇事别那么冲动。”杨国柱忍不住又念叨薄暮,“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打架是最笨的一种。今天幸好没出大事。”
薄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显然没太听进去。
杨国柱拿他没办法,转而问吴忌:“正阳,真不疼了?”
“真不疼,杨叔。”吴忌笑了笑,“医生不都说了嘛,我就是看着吓人。”
车子开到公安小区,姥姥还等着他们吃饭,显然没等到人,就在小区门口张望。
车一停,姥姥就快步迎了上来,一把拉住刚下车的吴忌,看清他脸上的伤,心疼得直抽气:“这……这怎么伤成这样了!疼坏了吧?”
“姥姥,没事不疼,就看着厉害,医生说了过几天就好。你知道我一碰就容易淤青,其实不疼的。”吴忌赶紧安抚老人。
姥姥又赶紧看向薄暮,看到他嘴角的伤和手上明显的药水痕迹,也是一阵心疼:“小暮也受伤了?快让姥姥看看!”
“姥姥,我没事。”薄暮已经习惯姥姥的关心,顺从地让姥姥看了看。
“还没吃饭吧?快回家,正好今天给你们炖了排骨汤,多吃点。”姥姥一手拉着一个,又喊杨局长,“都一块回家,吃了饭再走。”
杨国柱跟在后面,看着薄暮顺从的样子,心里也挺不是滋味,薄暮这孩子六岁后就没有长辈关怀了。
回到家,嘟嘟本来在看电视,看到哥哥们回来,尤其是吴忌脸上的伤,跑过来抱着吴忌的腿,小脸皱巴巴的要哭不哭,嘴里喊着哥哥哥哥。
“嘟嘟不怕,哥哥没事。”吴忌弯腰抱起弟弟,轻声哄着。吴小猪真沉啊。
薄暮直接把嘟嘟从吴忌怀里薅出来,“哭什么,打了个架而已。”小哭包,没看你哥受伤了嘛。
姥姥招呼大家吃饭。餐桌上是热腾腾的炖排骨、菠菜鸡蛋,白灼虾,还有一大盆螃蟹,蒸的地瓜。米饭馒头都有,非常丰盛。
杨局长都惊呆了,这...这每天都这么丰盛吗?
姥姥把螃蟹分给薄暮和吴忌,“今天受伤了,一人先吃一个,等好了咱再多吃。”
薄暮看着比手掌海大的螃蟹,第一次见。
吴忌拿起薄暮的那个,一边给他剥,一边给他讲,“这种螃蟹叫梭子蟹,只有我们这边的海域有。没煮熟之前是青绿色的,煮熟后害羞了,变红了。”
薄暮让他讲的脸色也不绷了。
吴忌掀开蟹盖,“你看,现在是肥的时候,蟹黄很厚,我觉得梭子蟹最好的地方,就是鲜。”
“这样吃。”吴忌拿自己的蟹盖示范,用最大的蟹腿去抠蟹盖里面的蟹黄和肉。
薄暮看着吴忌的动作,比照着吃起来,吴忌笑眯眯看着薄暮,“是不是不那么腥。”
薄暮很喜欢,脸色舒展了,“比大闸蟹好吃,那个蟹膏太腻了,而且腥味让我犯恶心。”
“等伤好了,我们去海边挑现捕的。不过鲁迅先生就超级爱吃大闸蟹,他还写过: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那 (哪) 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①”
薄暮一脸嫌弃,“吃个饭,费那事儿。”所以在港市就没吃过几次大闸蟹。
吴忌想把螃蟹肉给他挑一下,薄暮自己拿过来,“我自己来,你赶紧吃饭。”
姥姥笑眯眯的看着俩孩子,“吃蟹啊,可以配着黄酒。等你俩周末不上学了,咱尝尝。以前上海啊有家叫王宝和的酒楼,他家做清蒸大闸蟹,配着绍兴黄酒,那酒是手工酿的,很好喝。不知道现在还开不开。”
“老太太您还去过上海?”杨局长有点吃惊了,莱县是个小地方,绝大多数的老人都没怎么出过门。
老太太似是怀念,“十来岁的时候跟着我父亲在上海住过几年,那时还没打仗,他们叫上海不夜城,租界那边一晚上灯火通明。我还记得南京路那边有家裁缝店,非常大,我父亲当时想订一套西装,配好行头,要花100银圆。我父亲就觉得贵,他做买卖的人啊,回家就说,料子没多少钱,手艺怎么这么贵。后来他想了个法子。”
姥姥没说完,停下,喝了口汤,一桌人都听入迷了,大眼看着姥姥,后来怎么了?
姥姥笑呵呵的,“后来,他就花了一个银圆打听到里面手艺挺好的一个小师傅,我父亲说这个小师傅太老实,但手特别巧,在里面受欺负。穷人家的孩子嘛,我父亲就亲自上门,偷偷请小师傅做西服。你们猜花了多少钱?”
杨局长发现,老太太还是个乐呵性子,很捧场,“花了多少啊?50银圆?”
老太太摇摇头,比了两个手指。
“20银圆!”
大家挺惊讶的,不过姥姥说,“我父亲和那个小师傅成了朋友,但是三年后我们就离开上海了。也不知道小师傅现在怎么样了?”
薄暮特别好奇,“姥姥,那个师傅叫什么?还记得吗?”
姥姥摇摇头,“我那时候还不到十岁,就记得我父亲叫他小豆芽,对,对,小师傅姓黄,黄豆芽,哎,小师傅脾气很好,从来不生气,我父亲每次都带着我去他家,他还给我做过一条小洋裙。”
“哎呀,别光听,快吃,饭都要凉了。”姥姥催吴忌和薄暮赶紧吃饭。
姥姥这顿饭是一点没问吴忌他们受伤的事,也不絮叨孩子。就让孩子好好吃饭,多吃,吃好。
吃完饭,杨国柱又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叮嘱他们好好的,这才离开。
吴忌这才反应过来,“嘟嘟怎么在家啊?”怎么没去幼儿园?
姥姥带孩子散漫,“他不想去,那就过几天再去。”
薄暮还以为吴忌会训斥看电视的嘟嘟,结果吴忌只是问了嘟嘟为什么不去幼儿园?有别的小朋友欺负你吗?或是老师打你了吗?
嘟嘟摇摇头,嘴里吃着梨,“没意思。”
“哦,那你在家玩,每天要练一张大字。”吴忌没强求弟弟非要去幼儿园。
“嗯!”嘟嘟眼睛么离开电视。
姥姥也不管哥俩的官司,给薄暮和吴忌洗了两个苹果,让两人在上学路上吃。
薄暮看的有意思,两人啃着苹果又去上学了。
两人到教室刚坐下,前面的两个女生转过头,关心的问,“伤的怎么这么重?”
吴忌说没事,过几天就消了。
吕露看了一下周围,小声和两人说,“你俩放学小心点,初四的那个曹磊,放学爱截道,他去年就欺负过咱级部的。”戳戳她同桌林媛媛,“哎,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
林媛媛想了一下,“好像叫刘宝...”
吕露想起来了,“刘宝业。”
薄暮问吕露,“你知道因为什么吗?”
“刘宝业家里有钱,先是在体育课上故意找茬,其实就是讹钱。刘宝业不给,好像连续好几天放学,他们就截刘宝业。不知道被没被打。”
林媛媛很肯定,“被打了,我去办公室时听老师说,刘宝业家带他去医院开病例了。”
“怎么处理曹磊的?”吴忌问道。
“记过。听说曹磊他爸是教育局的。”你品品这话的意思。
薄暮挑挑眉,林媛媛放了个大招,“是教育局督查组的。”
吕露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哦,我爸也是教育局的。”林媛媛说的轻松,看几人表情,无奈道,“我爸是物理教研员,管不了他。”
“不过,我听我妈说,曹磊他爸妈离婚了。”
“曹磊他妈妈是干嘛的。”吕露好奇。“听说他妈妈不太讲理。脾气特别不好。”
“以前在百货大楼干营业员,现在好像开了个录像厅。”
八卦起来时间就过得非常快。薄暮说,“明天中午放学请你俩喝汽水。”
俩小姑娘很高兴。
下午的时候,经常和薄暮打篮球的好几拨男同学过来找薄暮,看他怎么样了,还有几个体育生,说要不要找人教训那个曹磊。敢欺负他们初三的同学。
他们班的男生,现在几个运动比较好的都是以薄暮为主,暮哥暮哥的叫着,吴忌听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班里有什么事啊,都是推薄暮出头做主。这会班长也叫着暮哥呢。
就感觉他们这个重点班的班风被薄暮一己之力变了,怎么一股江湖气啊。
①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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