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主任的车是一辆低调的黑色桑塔纳,看起来普通,但里面很干净。
他亲自开车,载着姥姥、吴忌、嘟嘟和杨勇前往和平饭店。路上,姥姥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霓虹闪烁,与她记忆中的上海已然大不相同。直到车子过了桥,姥姥看着远处的高楼,依稀记起来,“这边是外滩,和孙老师就是在这里拍的照片。那时有个高楼新盖的,说是最高的楼。哼。”
“变化真大啊。”姥姥轻声感叹。
停好车,一路走到和平饭店,姥姥看着名字:“是不是换东家了?”
肖主任点点头,“对,现在是政府的。”
姥姥高兴了,“我记得它叫华懋饭店,建它的是个外国人,它盖好了我和孙老师还来看过。哼,孙老师说那个外国佬往咱家卖鸦片。”
肖主任赶紧安慰姥姥,“现在外滩几乎都是政府的,他们不敢了。”
“旁边是不是有个中国银行?”
“是,旁边的高楼是中国银行。”
姥姥眼巴巴看着肖主任,“那它是不是建的比华懋饭店高?”
肖主任也不知道,但他不妨碍和姥姥说:“比外国佬建的高,一直插着咱的国旗呢。”
姥姥高兴的很,“有段时间孙老师回来就经常念叨,我们自己国家要在外滩建一个最高的楼。就在这个外国佬建的旁边,要建的比他们高。”说着可惜起来,“直到我和父亲离开上海它还没建完,孙老师还说建好后我们就去拍照片留念。”
“姥姥,明天我帮您拍照片,拍好后让肖叔烧给孙先生看,好不好?”吴忌赶紧安慰姥姥。
“好,多拍几张。都烧给先生看。哎呀,都是咱政府的了,真好。”姥姥牵着嘟嘟的手,高高兴兴的走进去。
进入酒店后,在门口接待他们的服务员听着几人的对话,没敢吱声,吴忌说我们去龙凤厅吃中餐。服务员赶紧带他们穿过长长的走让去坐电梯,中餐龙凤厅在八楼。
龙凤厅的装潢是典型的中式风格,黑红金色为主,有很浓郁的东方氛围,细节处也搭配的很好,很有韵味。姥姥看着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点点头:“也挺好,挺好。”
点菜时,姥姥把菜单推给肖主任和小辈们:“你们点,我吃什么都行。”
餐厅还是有些嘈杂的,来吃饭的人挺多。菜色精致,味道也不错,吃到一半,吴忌就悄悄起身去把账结了。肖主任发现后想说什么,吴忌朝肖主任笑了笑。继续吃饭,肖主任是公职,这边消费不低,不能让肖主任花钱。
吃完饭,时间还早,肖主任提议:“您要不要在外滩走走?消消食。”
姥姥眼睛亮了一下:“好,去看看。现在都是咱政府的了。”好吧,老太太很不喜欢外国佬,一想到都是政府的,她能高兴好半天。
夜晚的外滩,灯火璀璨,靠着江边,凉风徐徐吹着,还是很惬意的。来外滩游玩和散步的人很多,很是热闹。
吴忌看到外滩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大整修,有些地方还是有些破旧,但并不妨碍人们过来看江景,感受上海的繁华。
吴忌东张西望了半天发现少了东方明珠,心里想着可能还没建。后世每次来上海已经习惯看到那个特别有辨识度的地标,就像璀璨的明珠在黄浦江上熠熠生辉。
姥姥牵着嘟嘟的手,被吴忌和肖主任一左一右小心护着,慢慢走着。杨勇在身后默默跟着。
姥姥看着对岸的方向,那里还是一片待开发的滩涂和低矮的厂房,与后世的摩天楼群截然不同。
姥姥叹了口气,指着脚下的堤岸:“以前这里没这么多人,路也没这么窄,感觉很宽敞,能看到江上的船,有大船也有小船。”
吴忌顺着姥姥的目光看去,轻声道:“现在也挺好的,姥姥你看,灯火通明的,大家都在这里散步聊天,说明日子越来越好了。”
姥姥点点头,没再说话。
肖主任一直耐心地陪在旁边,没有催促。
回去的路上,姥姥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到了浦江饭店,肖主任仔细嘱咐了明天办手续的时间,才告辞离开。
晚上,吴忌给姥姥倒了杯热水,坐在她身边。
“姥姥,和您商量个事。”吴忌斟酌着开口,“那个肖叔叔单位正在用的洋房,和他们续协议,再续六十年吧,凑个整,一百年。那么大的房子,我暂时也用不到,而且我以后未必会在上海工作。”
姥姥看着外孙,想了想:“可以,你自己想清楚就行。租金还是一年一元。维护修缮还是对方负责。”
“嗯。”吴忌继续道,“另外那两套公寓,装修的事我来负责。三年内吧,肯定能弄好,到时候再接您和大姨他们过来看。您别着急。”
姥姥拍拍吴忌的手:“姥姥不急。你也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你不是还要提前高考嘛,先以学业为主,你爷爷可是当时县里第一名去的省府工作。你也不会差,可是给你妈妈找了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姥姥已经没有往日的消沉,爸妈的去世当时给了姥姥很大的打击,最出息的二女婿就这么和女儿走了,这个家塌了一半,幸亏,幸亏吴忌把家撑起来了。
姥姥有点神秘的和吴忌说,“正阳,我和你说啊,当时我是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你爷爷家。你爷爷厉害啊,是个顶顶聪明的文化人。我一看你爷爷的小儿子和你妈妈一样大,就上心了。哎呦,你爸爸长的那叫一个好看。我第一次看着你爸爸,就想这就是我女婿。”
吴忌听着姥姥说往事不由得跟着笑了,“那您就找人去提亲了?”吴忌觉得女方去提亲这事他姥姥能干出来。
“是呀,我就托媒人上门去探探口风。你妈妈当时在纺织厂上班,你爸爸在电瓶厂上班。都有工作,只是你妈妈的工作累了一点。”
“那我爷爷同意吗?”
“同意啊,你奶奶特别乐意。”姥姥画风一转,“但你爸不同意了。”
“啊,为什么啊?”吴忌奇怪了,他爸和他妈长的都是紧着父母优点长的,放后世那也是妥妥的出圈,算不上神颜,但一点不差。她妈妈眼睛大大的很漂亮。
“这不,媒人回来一说,男孩不愿意了。我就问怎么又不愿意了?”姥姥想起这事也是一乐,“那媒人说,小伙子下班的时候看到你妈了,觉得不太好看。”
说到着,姥姥就笑,“你妈呀当时在场听着,当时就不乐意了,说我下班,灰头土脸的,能好看到哪?”姥姥拉着吴忌的手,“纺织厂上完一天班,真的是满身满脸都是灰毛,你妈爱干净就用头巾包着头,你想想,一下班是不是跟个老太太似的。”
“那怎么办?您又找人去说和了?”
姥姥摇摇头,就很骄傲的说,“你妈一听媒人这么说,不乐意了,你妈妈觉得自己长的好看。其实也看上你爸了,你爸长的多好看啊,比你爷爷年轻时还好看。那天,你妈好好收拾自己一番,就自己去你们村找你爸了。都没等媒人带着去。”
“啊。”吴忌也忍不住笑了,“是我妈能干出来的事。”性子爽利的很。
姥姥继续讲,“你妈去你们村,直接就找人打听,有那好事的一看这么个好看的小姑娘找你爸爸,爱看热闹啊,就很热心的带你妈妈去了你爷爷家。你妈也没进门,就把你爸叫到门口,直接问你爸,为什么不同意了?”
“你爸啊,哈哈哈,看到你妈这么漂亮,就红着脸说,没不同意。”姥姥是真高兴,“你妈说,那就是同意了?你爸就一直点头,同意同意。”
“哎呦,你妈也不多和你爸说,一甩辫子就回家了。”姥姥眼里含笑,“回来就和我说了,赶紧订婚。就怕这么好的对象跑了。”
“哈哈哈哈,我妈妈可真勇啊。”吴忌是第一次知道他爸妈还有这么一回事。
“可不是,你妈有些脾气,但你爸脾气好啊,像你爷爷,人也稳重。你妈妈一打扮可漂亮了。”姥姥现在已经能平静的说他爸妈的事了,老人家一辈子过得起起伏伏。
吴忌握住姥姥的手,“姥姥,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去哪你就和嘟嘟去哪。你喜欢北方还是南方?”
姥姥想了想,“北方,我这大半辈子都是在北方住,四季分明的,南方太潮了。”
“嗯,那我们以后去京城住好不好?”
“好,住哪都行。只要你以后和嘟嘟好好的,姥姥哪都能住。”姥姥其实最疼爱的还是吴忌这个外孙,姥姥能不知道吴忌右耳听不到吗?知道的,可老人家硬是忍着不说,那次薄暮说带吴忌去北京看病,心里别提有多担心了。
但心里知道吴忌是个特别要强的孩子,?学业要最好,平时也要撑起这个家,心里不知道多苦,姥姥就当孩子还是完好的,孩子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好,那就是好的,最好的孩子。
聊了聊往事,吴忌就把上海的房子安排和姥姥说一说。
“那个您以前住过的,带阁楼的公寓,以后就过户给嘟嘟。等他长大了,天气好了,想来上海住段时间,就住嘟嘟那儿,让他照顾您。您也和那些故人们多走动。”吴忌把一切都考虑得很周到。
姥姥听着,眼里满是欣慰和感慨:“都听你的。”顿了顿,“你像你爷爷,那时你爷爷退休回来的时候,都六十了,可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就像孙老师一样,正直,有本事。”
吴忌心里一动,问了一个最近在想的问题:“姥姥,如果咱们没认识薄暮,没认识杨局长,您还会想着来上海要回这些房子吗?”
姥姥沉默了很久,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会。我就当不知道这回事。莱县地方小,安稳日子比什么都强。财多了,有时候不是福气,是招祸的根苗。你爸妈去得早,你大姨家也就那样,山儿那孩子老实巴交的……没个能撑得起场面的人,有些东西,不如没有。”
吴忌听了,心里猛地一酸。他想起了上一世,姥姥在他上大学时突然去世,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大姨一家也只是普通人家,确实没有能应对这些复杂事情的人。姥姥的谨慎和隐瞒,是一种保护。他握住姥姥粗糙的手,低声道:“姥姥,我明白了。您放心,现在有我在。”
第二天,肖主任准时到来,接上他们先去办理了房产证的相关手续。有肖主任提前打了招呼,办理的非常顺利,很快,那套大洋房的过户手续也办好了,另外两套公寓则正式过户到了山哥和嘟嘟的名下。
办完正事,肖主任看看时间:“刘妈妈和黄师傅他们,应该也快到酒店了。我们这就回去?”
姥姥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头发:“哎,好,好。别让他们等。”
回到浦江饭店的套房,刚喝口水,就听到敲门声,一开门,三位老人。一位是老奶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干净的深色青袄,这是刘妈妈。一位是清瘦的老先生,穿着中式褂子,挂着一副老花镜,腰板挺得笔直,是黄师傅。还有一位稍胖些,面色红润,穿着旧西装但很整洁,是当年的报童“煤球”,现在是书店的老板了。
三位老人一见到姥姥,都相互仔细端详了好久,眼睛慢慢就红了。
刘妈妈嘴唇哆嗦着,上下打量着姥姥,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明月小姐,真是您…您…您怎么这么瘦啊!”她哽咽着,握着姥姥的手。
姥姥也瞬间湿了眼眶:“刘妈妈!您身体还好吗?”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好,好托老爷和小姐的福,硬朗着呢。”刘妈妈老泪纵横,“小姐,您受苦了。这么多年…”
“没有,没有,我好着呢。”姥姥声音哽咽。
旁边的黄师傅拿手帕擦了擦眼睛,声音沙哑:“明月小姐,您还认得我吗?我是小豆芽,黄豆芽。”
姥姥转向他,含着泪笑了:“认得!怎么不认得!小豆芽,你做的西装最合身了!你后来没长高多少嘛!”这略带调侃的话一下子打破了悲伤的气氛。
黄师傅又是哭又是笑:“是是是,没长高……小姐您还记得,您和先生走后,我就一直攒着布,想先生和您回来给你们做衣服。”
旁边的“煤球”孙大爷嗓门大,带着哭腔:“明月小姐!还有我!我!煤球!当年在霞飞路卖报那个!宫先生心善,让我去书店帮忙,我才有了口安稳饭吃!”
姥姥看向他,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啊!是你!煤球!每天送报纸的黑煤球。你现在白了也胖了。”
“对对对!是我!”孙大爷激动得,“小姐您还记得!后来宫先生出资让我盘下了那个小书店,我才算扎下根。明月小姐,先生的大恩大德…”说着就要鞠躬。
姥姥赶紧扶住他:“快别这样!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过得好,我父亲肯定高兴,我也高兴!”
三位老人围着姥姥,又是哭又是笑,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的趣事,问着姥姥这些年的情况。嘟嘟好奇地看着这群又哭又笑的爷爷奶奶,乖乖地靠在一旁托腮看着,吴忌和杨勇忙着给老人们端茶倒水。
他们都真心实意地感激着宫老先生,也真心地疼爱着他们记忆里那个叫做“明月”的小女孩。
中午,肖主任安排了丰盛的午餐。饭后,几位老人依旧舍不得走,又聊了许久,直到下午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这几天相约着和姥姥逛一下上海。
接下来的日子,姥姥的心情明显开朗了许多。她带着嘟嘟,在杨勇的陪伴下,由刘妈妈和黄师傅他们轮流做向导,逛起了上海。他们去城隍庙吃小笼包,去老街道寻找记忆里的店铺,去黄浦公园坐着看船,又和姥姥说以前这里什么样,现在变成这样了……
吴忌给了杨勇两千块钱,嘱咐他:“勇哥,姥姥和故友们想去哪儿,想买什么,你都陪着,钱你付,别让老人家们掏钱。不管买贵的还是便宜的,不用问,直接付钱就行。不够你再问我拿。”杨勇郑重地答应了,尽职尽责地当好保镖和付账小哥。
吴忌自己则去了楼下刚刚成立的证券公司营业部看了看,每天都过来看,只是观察,听着各路人的信息。
肖主任在上海这段时间工作繁忙,但还是尽量抽时间过来,有时是陪姥姥吃饭,有时是专门来找吴忌。一次晚饭后,肖主任和吴忌在酒店咖啡厅坐了一会儿。
“你姥姥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也更豁达。”肖主任看着吴忌,语气带着赞赏,“她把你们都教育得很好。”
吴忌笑了笑:“姥姥是家里心态最稳的。”
肖主任点点头,沉吟了一下:“我一直遵照舅舅的嘱咐,没有去详细调查你们家的情况,这是对宫老先生的尊重。不过,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听说你学习很好。”
吴忌坦然回答:“我中考刚结束,准备跳级,明年参加高考。目标是京华大学,读金融专业。”
肖主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了然:“金融?很好。国家现在很需要这方面的人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跟我说。我常年在北京工作。”
“谢谢肖叔叔,目前还不用。等我需要肯定找您,不和您客气。”吴忌很坦率地说以后没准要麻烦肖主任。
肖主任有点欣赏地看着吴忌:“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吴忌的性格很稳重,不像现在的年轻小孩,本事没有,脾气很大。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关于吴忌这几天的行为,听了吴忌的分析,肖主任对吴忌的聪明和远见印象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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