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噩梦碎片里,一个清晰而温暖的画面固执地挤了进来,像穿透乌云的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
那是他第一次发病后的夜晚,顾檐声躺在儿童病房雪白的病床上,小小的身体还很虚弱,皮肤下残留着灼痛过后的麻木和不适。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白天父母慌乱无措的脸、医生严肃的交谈、各种冰凉的仪器贴在身上的感觉,都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惧,他睡不着,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睁着,看着天花板。
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他立刻闭上了眼睛。
一个小小的身影溜了进来,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谨慎和……僵硬,是江临。
八岁的江临,薄薄的嘴唇抿着,眉头微蹙。他走到顾檐声的床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小小的、沉默的雕像,低头看着他。
病房里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微光和床头小夜灯朦胧的光晕。顾檐声能想象到江临绷紧的下颌线,和他那双在昏暗中也显得过于冷静的眼睛,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江临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总是干净、稳定的手,此刻指尖正微微蜷缩着,不易察觉地、轻轻地在颤抖。
这种细微的、来自江临的“不平静”,奇异地抚平了顾檐声心中残留的恐惧。他忽然就不那么害怕了。
然后,他看见江临犹豫地、非常非常缓慢地伸出了手。那只带着细微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轻轻碰触了一下顾檐声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腕。
温热的皮肤相触。
那一点温暖,像一颗小小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顾檐声心中顽皮的念头,也驱散了最后一点阴霾。他猛地反手一抓,紧紧攥住了江临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指!
“嘿!”顾檐声咧开嘴,露出一个苍白却无比灿烂的笑容,眼睛里闪着恶作剧得逞的光。
江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甚至有一丝狼狈。他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顾檐声攥得紧紧的。
“我就知道是你!”顾檐声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充满了活力,他干脆坐了起来,小脸凑近江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装睡呢!白天吓坏了吧?”
江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在评估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顾檐声却自顾自地说开了,带着孩童特有的、对死亡概念模糊的天真“你知道吗?白天医生叔叔跟我爸爸妈妈说了好多话,说我有那个……那个‘雨天皮肤超敏症’!”
他努力复述着那个拗口的名字,“还说,还好今天送来得特别快!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点,一点点哦……”他伸出小拇指比划着,“我可能就真的变成小天使,飞到天上去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对“变成天使”这种新奇概念的懵懂好奇,笑容依旧纯真无邪。
然而,就在他说出“变成小天使”这几个字的瞬间,顾檐声清晰地感觉到,被他攥在手心里的、江临的手指,猛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不再是之前那种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轻颤,而是像触电般,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强烈的震动。
顾檐声疑惑地抬眼看向江临的脸。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刚才更白了。
嘴唇抿得死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檐声,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是恐惧?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
七岁的顾檐声看不懂那么复杂的东西,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江临抓着他的手,握得前所未有的紧,紧得甚至有些发疼。那冰冷僵硬的手指,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慌乱,仿佛他刚才那句话,真的差点让眼前这个人消失不见。
顾檐声有些无措,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小天使”会让江临反应这么大。他眨了眨眼,本能地想安抚这个看起来比他还需要安抚的小伙伴,于是扬起一个更灿烂的笑容,语气无比认真又带着感激:
“所以,谢谢你呀,江临哥哥!谢谢你第二次救了我!”
江临依旧没有说话。他避开了顾檐声清澈的目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顾檐声的手,仿佛那是唯一能确认他真实存在的锚点。
那个夜晚之后,一切都变了。
顾檐声发现,那个总是对他爱答不理、甚至有些嫌弃他吵闹的江临哥哥,忽然变得“好说话”起来。
不再总是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不再在他凑过去时冷淡地走开。当顾檐声再次抱着玩具怯生生地站在江临家门口时,江临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却会默默地让开身子,让他进去。
他会把自己的书桌让出半边,即使顾檐声只是在旁边涂鸦。他甚至……开始允许顾檐声在他看书时,安静地挨着他坐在旁边。
更让顾檐声觉得惊奇的是,他开始看到江临在偷偷看一些……很奇怪的书和视频。不是他喜欢的动画片或者故事书,而是画着人体结构图的书,还有一些大人看的、教怎么打针、怎么急救的录像带。
有一次,他甚至在江临的书桌上,看到了一支小小的、没有针头的训练用注射器,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标注着“生理盐水”的瓶子。
小小的顾檐声懵懵懂懂,只觉得江临哥哥好像变得更厉害了,懂好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他并不知道,那个暴雨过后的病房夜晚,他一句无心的“变成小天使”,是如何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江临那颗早慧而冷静的心脏,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从那一刻起,一种近乎执拗的责任感和一种深埋心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驱使着江临,开始用一种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武装自己——学习一切能留住眼前这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却又脆弱得像琉璃一样的人的方法。
那些冰冷的医学知识、急救技能,成了他给自己构筑的堤坝,用以对抗那个可能再次将他吞噬的、名为失去的暴雨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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