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曾无数次设想过与顾泉重逢的场景,无一不是隔着人海,他远远地望上一眼,了却执念,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面对面的遇见。
将军府的请柬送至仙品居时,云锦原是不想去的。
数月前,他偶然结识了将军府的韩敬之,二人言谈间发现皆是爱乐之人,相谈甚欢。
后来得知韩敬之是将军廖远特别宠爱之人,不便得罪,终是应了下来。
将军府花厅内,几位衣着华贵的宾客围坐一堂,目光皆落在厅堂中央。
云锦端坐琴台后,一袭素白衣衫,墨发用木簪半挽,余下青丝垂落肩头,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侧脸上投下淡淡光晕,恍若谪仙临世,清冷出尘,美得不似凡间物。
他眼帘低垂,手指悬于琴弦之上轻拨,琴音如诉,轻易便将人的心神攫住,引向渺茫之处。
“妙极!此曲只应天上有啊!”一曲终了,有人率先抚掌赞叹,打破了寂静。
“早就听闻仙品居云老板琴艺超绝,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不愧是仙品居的前任头牌,这琴艺,宜都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是自然,能当上仙品居老板的,岂能是普通之人?相貌才艺自然都是一等一的。”
“是啊,就算是仙品居前任老板,也未必能弹得出这般好听的曲子来……”
席间赞叹声四起,无不对云锦的琴技赞赏有加。
在座众人虽未亲眼见过云锦,却都听闻过他的名号,仙品居姿容绝世,琴艺超群的男妓。
据说他原是仙品居的头牌,见过他的人无不为之倾倒。曾有无数人一掷千金,只为听他弹奏一曲,得见真容。
自半年前接手仙品居成为老板后,云锦便不再接客,亦鲜少在外抚琴。
众人皆知他容貌出众,却未曾想竟是这般惊为天人。
“云老板琴艺样貌,都不负‘仙品’之名呢!”
“是啊,多亏韩掌柜盛情相邀,否则哪里能听到如此美妙动听的乐曲……”
主位上的韩敬之含笑举杯:“说来也是缘分,前些时日我在仙香楼偶闻云老板抚琴,惊为天人,想着在座诸位都是爱乐之人,便厚颜相邀,幸得云老板不弃,方能促成今日这场雅集。”
云锦微微颔首,面色淡然,正要起身,却听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爽朗笑语:“王爷这边请,今日恰有佳音,不可错过。”
众人循声望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踏入厅中。
前方那人身着玄色云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正是当今圣上第三子,三王爷顾泉。其后跟着的便是将军廖远。
二人原在书房议事,结束后正要离开,顾泉听到琴声,心头一动,便和廖远一道走了过来。
花厅内众人慌忙起身行礼:“参见三王爷。”
云锦看清来人,身形猛地一僵,如遭雷击,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忙跪于琴台旁行礼,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心跳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
顾泉怎会在此出现?
云锦脑中一片混乱,他曾以为,哪怕他留在宜都,他们也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
可命运就像是捉弄人似的,一年前刚到宜都时怎么也寻不到的人,今日却这般轻松便见到了。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闷痛得几乎无乎呼吸。
过往种种在脑海中翻涌,寻到顾泉那日,他在王府门外被下人驱赶,挣扎间他看到顾泉从马车上下来,不顾一切冲向马车,却被凶悍的下人一把推开。
他挣扎着爬起,眼见顾泉走下马车,锦衣玉冠,气度非凡,与记忆中那个温柔唤他“阿锦”的阿泉判若两人。
云锦不顾下人阻拦,踉跄着扑上前去,却被狠狠掼倒在地。
尘土沾污了他的青衫,墨发散乱,木簪跌落在地,他抬起泪眼,望见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颤抖着举起那根他赠予自己的木簪,期盼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熟悉。
然而顾泉只是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目光疏离冰冷,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乞丐。
“给他些银两,打发走吧。”
下人粗暴地踢了他几脚,几枚铜板叮当落地。
云锦趴伏在尘土中,望着顾泉决绝离去的背影,心如刀绞。
曾经许诺要带他回家的少年郎,终究是食言了。
细细想来,顾泉不认他也在情理之中。
他是高高在上的三王爷,那段云城往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转瞬即忘。
或许他根本未曾料到,一个男子竟会痴心妄想地追来宜都,在他眼中,自己这般纠缠,不过是令人厌烦的痴人说梦吧。
那个自称“阿泉”的普通将士,那个说会爱他一生一世的人,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他是宜都尊贵的三王爷,是不能娶男妻的皇室贵胄,是与他云泥之别的天上月。
他说他叫“阿泉”,姓萧。
连名字,都是假的。
云锦的手指微微发颤,只能将头低的更深,生怕被认出来。
“免礼。”顾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众人起身,顾泉目光扫过在场宾客,却在触及琴台旁那抹素白身影时骤然凝住。
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喜,好似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顾泉喉结微动,几乎要脱口唤出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却在看到云锦刻意回避的目光时戛然而止。
云锦低垂着眼睑,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将视线牢牢锁在地面,分明是瞧见了他,却故作不识。
那疏离的姿态,像是在两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界限。
顾泉的心猛地一沉,他原以为重逢时云锦会如他一般欣喜,却不料竟是这般避之不及的冷漠。
那双曾经盛满温情的眼眸,此刻竟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廖远忙请顾泉上座,顾泉却站在原地不动,眼睛仍紧紧盯着云锦,目光复杂难辨。
“方才在外就听得琴声耳熟,不知琴师是哪里人?”顾泉缓缓开口,语气带着试探。
云锦闻言,指尖微微一颤。
哪里人?他怎会不知自己是哪里人?
两年前在云城,他们在破败小院短暂相依,他还跟顾泉讲云城的风土人情,如今却要当着众人的面,这般明知故问。
他果然……是不愿与他有丝毫牵扯。
云锦闭上眼,心头一阵刺痛。
或许顾泉是怕自己当众说出过往,损了他王爷的颜面吧。又或者,那段情缘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廖远见云锦不答,连忙接话:“回王爷,这位是仙品居的老板,云锦。他的琴艺在宜都堪称一绝。”
云锦缓缓睁眼,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却始终不敢抬眼看顾泉,他怕一看,就会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控制不住想要质问的冲动。
为何要这样对他?既然不想相认,又何必故作陌生地试探?
“仙品居?”
顾泉重复这三个字时,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云锦却觉得那目光如有千斤重,压得他脊背发僵。
“是啊王爷,就是宜都最大的南风馆。”离顾泉不远的一个宾客以为顾泉不知仙品居是何处,殷勤的解释,目光还若有若无地从云锦身上扫过。
“……南风馆?”顾泉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缓步踱至琴台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低眉顺目之人,“抬起头来。”
云锦指尖微颤,缓缓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
一年多的光阴,并未模糊顾泉的容颜,反而将轮廓雕琢得更加深刻凛冽。
那双眼睛,依旧漆黑如墨,只是其中再无往日温情,只剩深不见底的审视,以及一丝他读不懂的暗涌。
顾泉凝视他半晌,眸色渐深,语气听不出情绪:“云老板?怎么会……入了此道?以前是哪里人?来宜都做什么?”
云锦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仍恭敬回道:“回王爷,草民……从云城来……”
至于跑来宜都做什么,又为何成了男妓,云锦并没有答。
他觉得顾泉心知肚明,此番追问,无非是要当众撕开他的伤疤,看他难堪罢了。
那些藏在心底的痴念,那些为一句承诺颠沛流离的傻气,如今说来,徒增笑柄。
顾泉定是知晓他去了仙品居的,至于为何,想必他也是知晓的,此刻这般追问,无非是要羞辱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纠缠王爷的男妓罢了。
可他是真的不知今日来此会遇见顾泉,若他知晓,定然是不会来的。
他垂下眼帘,将未尽的话语咽回喉中,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原来在顾泉眼中,他的一片真心,不过是个可以随意践踏的笑话。
廖远见云锦垂首不语,只当他是初次面见王爷心中紧张,便笑着打圆场道:“王爷有所不知,云老板是从云城来宜都寻人的。”
顾泉闻言眸光微动,视线仍牢牢锁在云锦身上:“哦?寻人?寻到了吗?”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云锦觉得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这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装作一无所知,当众撕开他的伤口。
云锦紧紧攥住衣袖,低头咬着下唇。
廖远浑然不觉,接口道:“自然是寻到了,不然云老板怎会接手仙品居。云老板寻的,就是仙品居已故的前任老板。”
他语气轻松,全然不知这番话在两人心中激起的波澜。
顾泉眼神倏地一沉,目光未离云锦分毫,语气却冷了几分:“仙品居的前任老板?是吗?”
云锦喉间一哽,袖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微微的刺痛感才让他勉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楚。
廖远察觉气氛不对,忙再次请顾泉上座,顾泉却并未移步,反而转身在离云锦最近的席位坐下,目光始终未从云锦身上离开。
廖远见状一愣,随即又忙让下人续菜上酒,请云锦再奏一曲。
琴音再起,却已失了先前的灵气。
云锦指尖微颤,好不容易奏完一曲,赢得满堂喝彩。
顾泉举杯,抿了一口酒:“确实不错,不愧是仙品居的老板。”他示意下人斟满一杯酒,递向云锦,“赏你的。”
云锦知他有意如此,只得上前,恭敬接过:“谢王爷。”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本王昔年曾途经云城。”顾泉看着他饮尽,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锐利,“记得城中有家不小的南风馆,叫‘花楼’,云老板可曾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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