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重魔界，莲月宫内。
厌生正坐在河边对月独酌。湖水清澈，美酒芬芳，此情此景当真惬意。这是他的习惯，如果无聊了，就会来月池边喝两杯。
当然，若有美人相伴会更好。
“我就说怎么正殿没见着人，原来是又跑这儿来了。”
熟悉的抱怨声自身后传来，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厌生轻笑一声，将酒杯放回托盘，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不还有你吗？”
花云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走到厌生身边坐下，拿起另一只空杯给自己斟上。
酒液还未入口已是花香四溢，浅浅一尝，温和醇厚，余味还带着清淡的甜，不由摇头:“你也就肯在这些事上花心思。”
“不然呢，非爱学其他人一样整天打打杀杀？那多无聊，为什么不能从有意思的小事开始，比如……整点新新的吃食。”
厌生拈了块酥饼放进嘴里，无视身侧哀怨的目光，含糊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看着对方一脸“没事勿扰”的表情，花云端忍下又想翻白眼的冲动，正色道:“算算时间，离混沌之种出世已经十二年了，他们现在应该也是大孩子了。”
“然后呢？”
“我是说，你真不考虑去看看吗？若是仙界先一步找到人并培养起来，咱们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厌生没应声，自顾自给自己重新倒满一杯。许久也没回答，在对方准备催促的前一刻，他终于懒洋洋答到：
“不去。”
虽早有预料，但真听见某人这么干脆的回答，花云端还是两眼一黑。
身为魔界的战力榜首，厌生一不烧杀二不淫掠，连每月固定的床伴，大多时候也只是和人喝酒聊天。正事丢给他这个副手处理，他则一门心思都在吃喝玩乐上。
比起魔尊，他更像哪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少爷。
“厌生，我看你真是投错胎。该去人间当个逍遥公子，来这当魔尊真是屈才。”
花云端嘴角微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索性故意拿话呛他。厌生也不恼，坦荡接下损友的阴阳，拍着他的肩道:
“哎，我不也是为了锻炼你吗。知道你辛苦，忙完这阵你就好好休息，其他琐事交给连珠打理。之前答应给你的宝贝一样不少，放心吧。”
说着，还端起酒杯冲他笑笑，意思不言自明。
原本微妙的气氛因他三两句打趣又重归平和。花云端叹气，心道摊上这人真是栽了，但还是拿起玉瞻与其碰杯。
清脆的当啷声后，他浅酌一口，又说:“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你该找点事做，什么都行。之前我卜过卦，这安生日子不会持续太久。”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太平日子久了，出点事也不奇怪。省得有些老家伙一直占着位。再说我一直有在做事啊，玩也算正事的。”
厌生一本正经说着歪理，把花云端弄得一愣一愣的。他斜靠在桌上，一手托脸，一手随意把玩着自己的头发。
今日的他没束发，任由长发散在肩头。尾尖带紫的青丝垂在耳侧，发丝微乱，却更添几分慵懒。一张俊秀的面颊泛红，应是微醺。
但眼神却是清明，月光下，琉璃般的紫眸微弯，衬得眼尾细长的紫藤纹饰愈发稠艳。
花云端暗叹一声妖孽，这么一张好皮，可惜安在这么个不正经的人身上。厌生将酒一次而尽，咂吧几下嘴继续说:
“行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又不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外头怎么变都能找到出路。乱就乱吧，大不了从头再来。
不过你有句话说对了，好久没去那地方，也不知现在变成什么样。那还是去一趟，就当出门散心。”
他说完就站起身，留下花云端在原地发愣。桌上的酒水点心已去了七八，杯盘狼藉。厌生没管，转身就往外走，还不忘叮嘱:“记得收拾一下桌面，我先走了。”
空气静默一瞬，然后整个莲月宫都回荡着花云端气急败坏的叫喊:
“厌——生——我咒你早晚遇到一个能治你的——”
“啥？想治我，除非本尊心甘情愿做小，不过这样的人估计还没出生呢，再等一千年吧。”
厌生哈哈一笑，将副手所有咆哮甩在身后，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魔宫。
简单收拾后，厌生便去往人界。老实说他对人界的感情很复杂。他曾在这遇过贵人，也曾在这被人陷害。这片地方的有趣之处远胜另外两界，而复杂程度也是最甚。
但愿这次出门别让他遇上修仙的，倒不是担心打不过，单纯是觉得见了会坏心情。
在他眼里，那些仙门的人不管年纪几何，骨子里都一个样。守着一堆破规矩不懂变通，若是存了作恶之心，更是想想就倒胃口。
厌生一边走一边想，没一会就到达目的地归墟村，此地距仙魔大战遗址不过几十里。但千年已过，沧海桑田，如今一切皆作尘土，只余传说依旧流传。
以及，一个据说是因大战余威诞下的产物——混沌之种。
这事不是秘密，别说三界，就是偏僻村落亦有耳闻。大战后仙魔之力还有残余，且互相交融。因遗址与外界有阻，力量无法消散。竟是吸收天地之气自行生灵。
只是两方力量混杂，谁也无法占据上风，最后一分为二，现出一对双生子。生来都是天资卓越，只是修炼资质不同。而且小时候很难看出，只有年龄大些才能分辨。
以上种种都是传闻，真假掺半。反正厌生是不信什么天生的仙体和魔胎，在他看来，仙魔的分别也许只在一念之间。但其他人信，仙门更是早早就派人打探消息。
听说，两孩子刚出生就被附近的村民抱走抚养。加上幼年的他们与普通人无异，这么多年过去愣是没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
而魔界除他外，另外两位魔尊也有派人调查过。只是搜寻并不容易，数年过去同样一无所获。
他对这种事本是不上心的，不过是抱着出门随便转转的心态。还记得上次来这地方还是小村庄，现在大了不少，道路两方都是摆摊吆喝的小贩，瞧着也是热闹。
因为懒，厌生这次出门只带了有面纱的斗笠，易容或换脸他都嫌麻烦。魔气一收，再换身常服，他就以原貌大咧咧走在街上。路过卖零嘴的摊贩就停下多看几眼，挑来挑去，最后选了包龙须糖。
正和摊主讨价还价时，他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异响。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群人在推搡一个小孩。虽没直接动手打，但乡野粗活也够呛人。
小孩头发凌乱，穿的衣服已脏得看不出本色。看着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被人推倒在地也没反应，只在地上蜷成一团，面对众人的辱骂，还一声不吭。
那边动静不小，隔了段距离都能清晰听见。厌生听得忍不住皱眉，他本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性子，但看着这一幕还是有点不适。
摊主注意到他的变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小孩，神情冷漠，似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匆匆一扫就收回视线，转头行向厌生:
“你还买不买，不买就算了。”
“买。”
厌生没了讨价的心思，痛快地掏钱结帐，顺带多给了几枚铜板。趁摊主数钱的间隙，他一指声音方向:
“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问那孩子？不知道，无父无母，就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流浪儿。“摊主一边打包龙须糖一边说：
“本来看他可怜，大家多少还是帮衬一点。但后面就有点不太对劲，但凡经常接济他的，最后都出事了，之后就没人再管他。而且他天生白发，还是异瞳。谁家孩子长这样，性子也闷，不怎么说话，不是怪胎是什么。”
摊主的语气随意，好像在讨论一件货物的好坏。厌生接过龙须糖，已经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心思，只是含糊的应着。
离开前，他又听见附近有人在讨论前不有仙人来村里收徒，还带走一个孩子之类的话，不禁好奇:“居然会有仙家来这地收徒？”
“嗨，谁说不是呢，而且被收的那小孩也是孤儿。不过后来被一户姓余的人家收养，取名余温。余温长得乖巧，待人也有礼貌。大家都喜欢，都说这孩子是享福的命。
这不，那么多小孩，就他一个被仙长看中，以后肯定前途无量。哎，你说都是孤儿，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厌生懒得听对方感慨，哦了一声便转身走远。也没再追问，兴致缺缺地继续前行。龙须糖揣进怀里，隔着包装还能闻见丝丝甜香，他却没了享用的心思。
现在，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孩子。
刚才的推搡让小孩擦破了皮，手上见血，但他没喊疼。只瘫在地上，身体蜷得如同淋雨的幼犬，手臂弯曲，似是护着什么。
仔细一瞧，是半个沾灰的馒头。他的头发着实乱，厌生看不清对方长相，却惊讶发现，他没有从这孩子身上感受到任何负面情绪。
没有厌恶，也不是悲伤，只有平静。好像经历的这些苦难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事。
有趣。
“哎，这小孩不会真是哑巴吧？都这样了连叫都不叫一下。”
“行了，离他远点，这小子就是个灾星，谁同情他谁倒霉。晦气死了，早晚有天要把他赶出村子。”
有人说着，还朝小孩身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围观的人见状也纷纷散去。偶有路过的人看见倒在地上的小孩，虽面露不忍，但还是假装没看见，护好身上的东西快步走远。
周围恢复寂静止，只余草地上幼小的身影。忽然，一滴水珠从天上落下，落在头上莫名一凉。
“哗——”
下雨了，还是大雨。摆摊的赶紧支起雨篷，过路的则是加快脚步。厌生不慌，手在空中随意一划，一把伞便凭空出现。伞面是黑红色，被雨一浇，竟开出朵朵鲜艳的桃花。
他持着伞从小孩身边走过，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脚步放缓了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边，小孩被雨一淋，倒是恢复些神智。他吃力地坐起身，也顾不上手上的擦伤，先小心地将怀里的馒头拿出来。
“呜……”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条流浪狗，在小孩面前站定，睁着双大眼冲他呜咽。同样的狼狈和瘦小，饿得能看见皮下的骨头，却没有攻击人的意思，只绕着小孩打转。
小孩没犹豫，掰开一半分给黄狗，剩下的就着雨水凑合着吃了。馒头已经发硬，吃起来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努力地嚼着。
“啪。”
树枝断裂的声音在身边乍响，小孩疑惑抬头，就见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一身紫衣华贵，外罩轻纱，面料柔软。袖口坠着银铃，腰间还系着一枚玉佩。
白玉通透，形状是朵镂空梅花。雕工了得，连花瓣脉络都清晰可见。即使在幽暗的雨幕中，仍闪烁着柔和朦胧的光泽。
再向上看，那人还戴了蒙纱的斗笠，面纱将脸完全遮住，不知相貌如何，但年看衣着打扮，想必是个身份不凡的贵公子。
离得近了，他还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异香。像被煨过的酒，初闻暖柔，细品却是冷的。
他只看了一眼就又把头低下去，继续啃着冷馒头。对方却好似存心的，偏站在他面前不走，还蹲下身与他对视，声音轻快:
“小孩，愿不愿意跟我走，管吃住，还不用担心被欺负。”
厌生想好了，假如对方表现出一点抗拒或不耐的态度，那他立马转身。反正是一时兴起，愿不愿意全看小孩自己，他不干强人所难的事。
他话已出口，小孩却没有马上回答，连反应也只有惊讶。厌生也不急，就在心里默默倒计时:
十，九，八…
十个数一过，如果小孩还不回应，那他就自行离开。
在数到三时，袖口突然被人攥住。似乎是怕弄脏他的衣服，小孩没敢用力，只用几根手指轻拉着衣角。
“你同意了？”
厌生共实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然而事情的发展着实出乎意料。小孩不应，算是默认了。厌生忍不住叹气，将伞往对方那边挪了挪，也不嫌他闷，又说:
“行，我带你走。不过在这之前，我还要说些事。你想好了再做决定，到时别后悔。”
他说完便取下斗笠，看清他的长相后，小孩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一直在村中生活，偶尔也去外面的城镇逛逛。
以前他就听别人说过，有些美人虽非一眼惊艳，却令人见之愉悦，越看越叫人欢喜。他一直觉得这话有夸张成分，但今日见到这人，忽然就懂了其中含义。
不同于一般美男的斯文秀气，面前这人虽生了张精致的脸，但不带丝毫阴柔。一双澄澈的紫眸上挑，长睫浓密，却遮不住眼中的戏谑。
眼尾泛着薄红，几线紫藤纹样蜿蜒其上，线条流畅明艳，恰好中和了他凌厉的五言。那纹身画得精细，好像真是从皮上长出。
他看人时眼眸稍弯，眼尾的紫藤花似要活过来。花瓣舒展，随着眨眼的动作摇曳生姿，道不尽的风情。
有一瞬间，小孩以为自己身在某种绮艳的梦里。面前的人只是站在那，就足以有致命的吸引。等人试图接近后，才惊觉脚下遍布纠缠的藤蔓。
迷人，也危险。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厌生，魔界三尊之一。所以你接下来会跟我去魔界。不过我不会像其他魔尊那样到处搞事，但若说什么救济苍生……那是没有的。你要去的就是这么个地方，确定想好了？”
小孩抿着唇，沉默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看对方确有此意，厌生也不嫌他脏，牵上他的手就走。
刚走没几步，他就听见对方肚子在叫。小孩羞得低头，他倒不觉有什么。从怀里掏出之前买的龙须糖递过去。
“饿的话先吃这个将就一下，回去再给你弄吃的。”
拿到龙须糖，小孩小声说了谢谢。他没有马上吃，而是往村里某个方向跑去。厌生虽疑惑，但还是跟了上去。
小孩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处破败的坟前。周围杂草的高度都快赶上小孩，如果不是隐约露出的土堆，厌生真看不出这儿还有坟冢。
“奶，奶奶……我要走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回来，就来看看你……这糖很甜的，也不硬，我想应该很适合你。”
厌生站在小孩身边，大半个伞都往对方那边倾斜。小孩的声音稚嫩，神情却是平静。他打开纸包，取出一些龙须糖包好放在坟前，再虔诚地朝坟跪拜。
“你有家人？”
厌生挑眉问迫，小孩摇头，隔着雨幕看向坟包：“没有，只是谢奶奶是照顾我最久的一个，她家里人一直反对她帮我。但私底下她还是经常给我塞吃的穿的。”
“.…你有名字吗？”
说不清为什么，但听完小孩的讲述，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小孩依旧摇头：
“没有，大家都叫我小谢。”
谈到待自己好的人，小谢并不退讳，有什么说什么，但当话题一转到自己身上，他立刻变得惜字如金。
等拜完，龙须糖只剩下一半。小谢走在厌生身后默默吃着糖，时不时瞟向对方腰间的玉佩。
“喜欢这个？要不我送你？”
他是大方，但小谢还是拒绝。厌生早猜到他是这反应，摇摇头一脸无奈。很快思绪又转向别处:
“小谢这听着也不像个名字啊，要不我给你取个新的。嗯……就叫谢亦珩，你觉得怎么样？”
小谢不吱声，既不承认，也不拒绝，只是长发下的耳尖浮上一点可能的红。厌生忍不住扶额，直说自己捡了个木头。小谢没理会身边人的念叨，又咬了一口龙须糖。
糖丝细软，轻轻一抿就在口中化开，那味道让人莫名想流泪。但他忍住了，只抬手飞快抹了把脸，嘴角不自觉上扬。
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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