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衿安置好最后一盏河灯,眼见它安然融入河中那片灯海,才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长舒一口气。他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叠得齐整的锦帕,轻轻抖开,仔细地铺在一旁的石墩上,这才悠悠然坐了上去。
“嘿,我说,这都尉府周遭一到夜里,凉风飕飕的,还真惬意。”他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忍不住念叨,“前些日子那热劲,可把我折腾惨了。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遭这罪,那暑气,简直要把人烤熟咯。”
浮千楼听了,不禁暗自好笑。想谢子衿一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模样,谢府夏日必定是冰块堆砌,处处清凉,连阳光都难得晒到,哪能适应这玉门关的暑热。当下开口问道:“既然这边日子这么苦,你何苦巴巴地跟着你表哥来这儿遭罪?”
谢子衿听了,先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道:“没办法呀,我要是不跟着表哥出来,家里就非得逼我去考举人不可。”
浮千楼微微一愣,满脸疑惑地问道:“考举人?这可是好事啊,你为何不愿意?”
谢子衿凑近了些,愁眉苦脸地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对科举实在没什么兴趣。我觉得整日埋头苦读那些四书五经,实在太枯燥了。而且我也没把握能考上,想想就头疼,所以就跟着表哥溜出来了。”
浮千楼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还真是坦率。不过,更让浮千楼疑惑的是,钟诺玲竟然会答应带谢子衿走,毕竟这相当于让谢子衿逃避家族安排的科举之路,就算是亲戚,谢家恐怕也会心生不满。
“看起来,你和钟都督的感情可不一般呐。”浮千楼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嘿嘿,那是!”谢子衿脸上顿时洋溢起得意的笑容,“其实是我一直死皮赖脸缠着我表哥,他拿我没办法,才答应带我出来的。”
浮千楼感到大为不解,“你表哥向来对科考之事极为看重,行事又一板一眼的,你居然还能主动凑过去求他带你出来?”这可真让人刮目相看,都说谢子衿是个闲散惯了的公子哥,可就凭这份能屈能伸,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我表哥可厉害啦,要不是他护着我,说不定都没现在的我。”
许是今晚月色格外温柔,谢子衿聊起过往,竟也滔滔不绝。谢子衿的母亲,与钟诺玲的母亲年纪相差十多岁。钟诺玲母亲出阁的时候,谢子衿的母亲还是个小姑娘,所以谢子衿小时候并未见过钟诺玲。
那一年谢子衿十二三岁,趁着春日明媚,与伙伴相约去城郊踏青。当他们在一片烂漫花丛中嬉笑玩耍时,谢子衿不慎与众人走散。本以为能顺着来路返回,却不想误打误撞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林子。
他这个年纪,本应对周边环境有一定认知,可这片林子遮天蔽日,阴森得很。谢子衿生得唇红齿白,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宛如从画中走出的玉面童子。
林子里不知何时窜出几个山贼模样的人,见他孤身一人,又生得这般讨喜,便起了歹念,将他强行掳走。
谢子衿吓得脸色惨白,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被扔上一匹马后,他只能蜷缩在马背上,惊恐地望着四周陌生而又阴森的景象,心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子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晕了过去。
谢子衿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和十几个小孩子关在一个锁了门的山庙里,瞬间被恐惧笼罩,泪水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放声大哭。哭累了,才勉强往嘴里塞几口干粮,而后又在极度的疲惫与惊恐中昏睡过去。如此这般,睡睡醒醒,他完全没了时间概念。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和喊杀声,如炸雷般划破了死寂,将他从混沌中狠狠拽出。他冲到庙门处使劲拍着门,声嘶力竭地呼救,可声音在这混乱嘈杂的厮杀声中,瞬间被吞噬。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好似锁住门的铁链子掉落在地,紧接着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山庙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谢子衿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扒开那扇半掩着的沉重庙门,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
眼前的场景宛如人间炼狱,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布四周,每具尸体咽喉处都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在地上汇聚成一片暗红色的血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谢子衿这才发现,掳他来的山贼足有数十人。那些和他一样被掳来的孩子,都被粗暴地扔在山庙的角落里。此刻,有的孩子被刚才的动静吓得滚出了角落,有的还瑟缩在原地,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碎。
混乱中,谢子衿颤抖着身躯紧挨着墙壁往外退。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片柔软的布料,抬头一看,竟是一角如雪般洁白的袍角,在风中轻轻飘动。
谢子衿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沿着那随风轻扬的洁白袍角缓缓上移,只见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卓然伫立。少年头戴一顶精致银冠,束起如墨长发,一袭白袍猎猎作响,宛如临风玉树。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剑身莹润似冰,剑刃上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往下滴落,在地上晕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然而,那鲜艳的血色在少年面前,竟也黯然失色,少年唇若丹霞,面如冠玉,神情冷峻,唯有那双眼眸,如深不见底的幽潭,平静无波地凝视着谢子衿。
如此充满肃杀之气的画面,本应让人心惊胆战,但不知为何,谢子衿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安心。
他浑身抖如筛糠,双手紧紧抱住少年的腿,声音因恐惧和紧张而微微发颤,竭力模仿着父亲在应酬场合的语气,带着讨好与谄媚说道:“大、大侠,不知您高姓大名,家居何处?我乃京城飞雀巷谢府上的小少爷,您今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府上必定感恩图报,重重酬谢!”
少年微微挑眉,嘴角泛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无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子衿,那双清冷的眼眸中依旧没有丝毫波澜,只是语气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我是你表哥。”
直到那一刻,我才如梦初醒,原来他就是我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表哥啊。”谢子衿凝视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思绪仿佛又飘回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往昔,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满是自豪地喃喃说道,“当时我就暗自惊叹,这表哥,简直神了!”
钟诺玲不仅救了谢子衿,还把那些同样遭山贼掳掠的孩子们一并解救了出来。从那之后,谢子衿打心底里觉得,能有这么厉害的表哥,实在是件无比荣耀的事儿,于是便一门心思地想跟在表哥身边。
可钟诺玲似乎对这个热情过头的小表弟并不感冒,把谢子衿安然送回谢家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踏进谢家大门一步。
浮千楼听谢子衿提及表哥钟诺玲是京中人士,心中的疑惑如汹涌的潮水般陡然上涨。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紧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目光中满是不解与困惑。
前世,他也算在京都权势场中几经沉浮,对京中稍有头脸的人物,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略有耳闻。可为何,竟从未听闻过钟诺这号人物?按理说,能在京都崭露头角,且与谢家沾上关系的人,不该如此悄无声息才对。
浮千楼的思绪如乱麻般纠结在一起,脑海中不断翻找着前世的记忆碎片,试图从中寻得一丝关于钟诺玲的蛛丝马迹。
然而,任凭他如何努力回忆,记忆的长河中却始终没有钟诺的影子。这无端出现的陌生感,让浮千楼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悄然拨动着命运的琴弦,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浮千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上斑驳的纹路,抬眼望向对岸星星点点的河灯:“既然如此,后来又是怎样的契机,让他肯带上你了?”
谢子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水面漂浮的莲花灯发起呆来。
“因为姨父姨母去世了……”
表哥从小要继承姨夫的衣钵,很少呆在家里,家族中关于钟诺的传言像夏日暴雨后的浮萍般四处飘散,有人说他冷血无情连亲生父母忌日都不去祠堂,但此刻映在烛火中的身影,却与那些流言截然不同。
一日,谢子衿气喘吁吁地追着自己养的小狗,那小狗撒欢似的跑着,转眼间便钻进了家族墓地旁的一片荒草丛中。谢子衿丝毫没有犹豫,拨开杂草就追了进去,等回过神来,已然身处墓地之中。
他正四处找寻小狗,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定睛一看,竟是表哥钟诺。谢子衿赶忙躲在一座墓碑后,屏息凝视着表哥的一举一动。
今日的表哥身着一件玄青底色、绣着暗纹云饰的长袍,领口处那缕金线绣成的云纹,在透过枝叶洒下的斑驳光影中,隐隐闪烁,宛如天边若有若无的霞光。
他抬手时,腕间一串沉香木佛珠轻轻晃动,与记忆中那个执剑时衣袖翻飞的身影重叠又错开。
墓地的祭台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与飘零的树叶,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理。可表哥仿若视而不见,他神色凝重,轻轻蹲下身子,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三炷香。
当他用手中的火折子点燃香头的瞬间,火苗猛地蹿起,又缓缓落下,香头开始闪烁着微弱的红光,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火苗舔上香头的刹那,他忽然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谢子衿分明看见,那抹阴影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哀伤,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
“爹,娘。”表哥的声音轻得如同微风中飘散的蛛丝,几不可闻,“孩儿今日归来,给二老请安了。”
谢子衿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在沙场上雷厉风行的将军,此刻竟在用这般温柔的语调同父母说话?他下意识探出半个脑袋,却在这时与转身的钟诺玲四目相对。
烛火"噼啪"爆开火星,映得少年面上血色尽失。钟诺玲握着香的手微微颤抖,那串沉香木佛珠顺着他的手臂,“哗啦”一声滑落,散落在地,发出一连串清脆而杂乱的撞击声,在这片寂静的墓地里,显得格外突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