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四五日,浮千楼都没踏出都尉府的客房半步。
他本就耐得住寂寞,对身上的伤并未太过在意。闲来无事竟是读《孙子兵法》入了迷,连休息都顾不上,常常秉烛夜读至深夜。
然而,钟诺玲特意请来的那位医术精湛的郎中,每日都会准时前来,仔仔细细地为他换药,还千叮万嘱他务必静心养伤,不可随意伤神。
钟诺玲身边的亲卫阿风也在一旁劝道:“浮公子,您就听郎中的话吧。您要是不好好养伤,万一留下个什么病根儿,以后你再有再多的兵法妙计都没法使出来。等您伤好利索了,有的是机会一展身手。”
浮千楼听了,心中暗自思忖,觉得阿风所言在理,自己确实不该急于一时,便打消了一口气吃成个胖子的想法。反正这都尉府中环境清幽,倒也适合安心养伤。
不过这些日子,只要到了休沐日,他的屋子便热闹非凡,来看他的人接连不断。常有人来探望,今日赵平抱来几个蔫了吧唧的桃子,那桃子看着皱皱巴巴,想来味道也不怎么样。
没过多久,李虎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烤得黑乎乎的野鸡,得意洋洋地嚷道:“浮兄弟,我今儿特意去林子里打的野鸡,亲手烤的,您快尝尝鲜!”可那野鸡看着焦糊一片,也不知道能不能下口。
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王强,他自己不好意思单独来,非要拉着同营帐的几个新兵一起,只见他怀里抱着一个破陶罐,里面装着些黑乎乎的玩意儿。
王强嘿嘿笑着说:“楼哥,这是我从伙房‘顺’来的秘制酱菜,您试试,可下饭了。”那酱菜看着实在不怎么诱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奇特的“美味”。
林渊校尉也来了两回,每次来都看到浮千楼被大家簇拥着,脸上满是笑意,再瞧瞧桌上五花八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各种“慰问品”,不禁打趣道:“哟呵,楼老弟,你这养伤的日子可比我们在军营还滋润呐!”说完,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浮千楼望着眼前这热闹非凡的场景,又将目光投向桌上那些模样奇特的“礼物”,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几下,实在是不知该作何评价。然而,在他心底那片向来如顽石般坚硬的地方,此刻竟悄然滑过一丝温暖,好似一缕春风,轻柔地拂过心间,泛起层层涟漪。
这一日,夕阳的余晖才刚刚洒下,天边被染成一片橙红。阿风脚步匆匆地踏入浮千楼养伤的房间给他送饭。
浮千楼正倚在窗边,见他回来得这般早,不禁面露诧异之色,开口问道:“今日什么日子,怎么提前过来了?”
阿风脸上带着几分兴奋,赶忙说道:“今日可是七月十四,中元节啊!钟都尉体恤大家,特意让我们提前收操,吃过晚饭后,好去江边放水灯,祭拜祖先和逝去的亲人。”
浮千楼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感慨道:“钟都尉此举倒是贴心,竟还能想着给兄弟们留出时间,让大家去寄托这份哀思。”
阿风笑着点头,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是啊,钟都尉向来对兄弟们关怀备至。其实在军中,中元节祭拜是个老传统了。我听那些资历深的老兄弟们讲,以前在不同的驻地,每到中元节,大家都会用各种方式来缅怀在战争中牺牲的战友们。有的地方会设立庄严的道场,诵经祈福;有的地方则会集体默哀,以表敬意。咱们这都尉府所在之地背山靠江,放水灯既方便又应景,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浮千楼微微一笑,心道确实如此。他想起自己从前在别处时,每到这个特殊的日子,军中众人也都会举行各种庄重的仪式,纪念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兄弟。如今在这钟诺玲的都尉府,同样能感受到这份对传统的尊重和对逝者的缅怀。
边城的夜,凉意渐浓。清晨那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宛如大自然轻柔的笔触,为世间添了几分清冷。城外连绵的山峦,被茂密的树林覆盖,仿佛被秋意轻洒了一层薄霜,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此刻,夜幕如墨,繁星闪烁,明月高悬,如水的月光倾洒而下,将静静流淌的护城河映照得银白如练,宛如一条蜿蜒的玉带,镶嵌在大地之上。
护城河边,早早就聚满了前来缅怀先人的百姓。一盏盏河灯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幻梦河中,摇曳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恰似无数颗闪烁的银星坠入河面,又似点点灵动的精灵,在这宁静的夜晚翩翩起舞,照亮了人们心中那片深沉的思念。
五彩斑斓的河灯,承载着人们对逝去亲人的无尽眷恋与思念,顺着水流缓缓漂向远方。在那水天交接之处,河灯逐渐化为一个个朦胧的光影,最终慢慢隐没在夜色的怀抱之中,仿佛带着人们的思念,飘向了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在城郊外一处静谧的湖畔,浮千楼形单影只,独自徘徊在岸边。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如梦如幻。这里鲜有人至,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湖水轻拍湖岸的细微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若说前世浮千楼心中藏着怎样的遗憾,那便是对一人的亏欠,如鲠在喉,却至死都无法偿还。
这个人,便是朝安郡主。
朝安郡主,本是父皇为他定下的未婚妻。当年,朝安郡主的父亲与父皇义结金兰,却不幸在战场上壮烈牺牲,此后,她父亲在军中诸多势力便掌握在朝安郡主手中。皇后忌惮朝安郡主与浮千楼联姻后,他将掌握的这股势力,便暗中谋划,企图阻止这一切。
那时,朝安郡主为报父仇,毅然决然地男扮女装混入军营。在一场惨烈的战役中,皇后趁乱派出杀手,将罪恶的利刃伸向了她。当消息传来,本就在病中的浮千楼只觉天崩地裂,心中满是悲恸与自责。
他从未与朝安郡主谋面,她本应在深闺之中,享受岁月的静好与安宁,却因与自己的牵连,遭受如此厄运。这份亏欠,犹如一副沉重的枷锁,日日夜夜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如今,手中的莲花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恰似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情。他凝视着手中的灯,眼神中满是期许,多希望这盏灯能带着他的愧疚与思念,穿越时空的界限,飘向朝安郡主所在的远方。
这一世,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慎重地叮嘱父皇,务必看顾好朝安郡主,绝不能让她再踏入军营半步。还好,影卫传来的消息让他稍稍放下心来,朝安郡主老老实实待在家中,鲜少外出。
浮千楼缓缓拿出火镰与火石,轻轻敲击,溅起的火星准确地落在蜡烛芯上,刹那间,烛火便跳跃起来。
手中的莲花灯,在这火光下,如梦幻般缓缓展开。暖黄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眸中,仿佛凝聚成一团炽热的火焰,很快便被他强行忍了回去。
“对不起,朝安,”他声音低沉,“你我虽无缘相见,却因我遭此横祸。若有来世,愿你生于太平盛世,投进幸福美满之家,一世顺遂安康,再也不要与我有任何瓜葛,免受这无妄之灾。”
“而我……”他轻轻地将莲花灯放入湖中,看着它顺着水流慢慢漂远,目光坚定地说道,“定会让那幕后黑手付出代价,为你报仇雪恨。”
“楼大哥!”清朗的呼唤声惊起芦苇丛中的夜鸟,谢子衿抱着半人高的纸灯从青石阶上跑下来,月白锦袍被江风鼓起,活像只振翅的白鹭。
浮千楼转身时,少年已气喘吁吁立在面前。他怀中的河灯用红绳扎成串,烛火透过绘着锦鲤的薄纱,在少年眉眼间投下细碎光斑:“好巧啊!你也来放河灯吗?”
“你这是要办灯会?”浮千楼挑眉看着那堆比人还高的灯盏。
谢子衿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发间玉冠流苏轻摇:“表哥今日巡防脱不开身,我替他给钟家列祖列宗请安呢。”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偷偷告诉您,这些灯都是我缠着府里绣娘连夜赶制的,可比市面上那些粗制滥造的讲究多啦。”
说话间,他已快手快脚拆开纸灯。青瓦飞檐的亭台灯、体态丰腴的招财猫灯、甚至还有艘张着帆的小船灯,琳琅满目地铺满石岸。浮千楼注意到每盏灯底座都用蝇头小楷写着人名,字迹青涩却工整。
“这盏是给我祖父的,他生前最爱斗蛐蛐。”谢子衿点亮盏绘着秋虫的八角灯,“这盏给表姑母,她总说我穿红衣好看......”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得睫毛都泛着暖光。
浮千楼望着满江漂荡的灯火,忽然想起前世收到的朝安郡主遗物——一个绣着青竹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女红时的作品。他指尖轻抚过灯上“朝安”二字,将那盏莲花灯轻轻推离岸边。
谢子衿察觉到他的异样,识趣地转身去放其他灯。江风掠过芦苇丛,将少年清脆的嗓音送到浮千楼耳畔:“舅祖父曾说,逝去的人会变成星星。您看那颗最亮的星,说不定就是他们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浮千楼抬头望向夜空,银河倾泻如注。他忽然轻笑一声,河灯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漂浮,让那抹暖黄与星光水色交相辉映。或许正如少年所言,只要心中铭记,那人便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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