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随君无弦在人间潇洒许久,这日却教换了身褴褛衣裳,驾车行了极远,君无弦还是那身富商装扮,儿子这下却像路边要饭的小乞丐了。
路边随着车马向前慢慢显出一些雪景来,天上晃悠悠飘下一点雪花。儿子在狱间没见过这种天气变化,从马车里伸出手惊奇地去接。
路上雪愈发大了起来,远远观到一处城门矗立在前方,三两个卫兵在大敞的城门前走动。
马车停在城门不远处,儿子跟着君无弦从车上下来,门旁的守卫盯着这对父子,看着衣着华贵的父亲领着褴褛的小孩走到城墙边。
儿子单薄破损的烂衣裳抵不住满天飘飞的冷,蹲靠在石墙边搓着手臂。君无弦忽略旁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四周环顾了一圈,“就在这里吧。”
儿子闻言抬头去看,面前却早没了他爹踪迹,只剩簌簌风声盖过本就不算熙攘的门边惯有的盘查。
他蹲在路边腹诽,不晓得君无弦又拿他搞什么幺蛾子。
旁边城门口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向城边守卫招呼了一声,摇摇晃晃向这边走过来。儿子抬头,看见一个同样褴褛的老乞丐,身上破布比起他身上现办的这件不知破了多少,身形也佝偻,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往前面挪,脸上纵深的皱纹里嵌着黑泥,灰白胡子在下颚乱成一团。
老汉搓着两手向他走过来,儿子突然福至心灵,认出这又是君无弦一副人间百相。
然而这副皮囊的面相与他让旁人看起来可不像父子,更像爷孙。好在他与君无弦心有灵犀,就如后者没给他起过名字一样,他也从不叫父亲。即便儿子在心里也是认得清楚的,放在嘴里却偏要跟君无弦较这个劲。
“好啦,跟我进去吧。”
老汉在他面前装得倒像个慈眉善目的好爷爷,拉着儿子的手慢慢往城门里走,旁边的守卫睁一只眼睨他们两个,
“老伊头,哪里拐来这么个小孩?守门的兄弟们方才可都看见了,这小孩可是一个有钱的大人丢在这的。”
老伊头的口舌也不遑多让,呛他们道,“乞丐的事,能叫拐么?这是我的好大孙,人称小伊头!之前只是叫别人代养,如今还是得在我手底下安心。”
这话引得几个守卫嗤笑,还是松开了手上的枪戈放他们进去。儿子回头看那几个守卫,身着甲胄的守卫放他们进门,紧接着又去盘查接下来进门的几个,再无暇顾及一老一小两个乞丐。
老伊头领着儿子拐到一处杂乱的死胡同里,遍地破布烂草里横七竖八躺着一群年龄样貌各异的乞丐,大部分都昏昏欲睡,见有人来也懒得抬眼皮。
老汉迈过地上乱躺的人堆,从墙底的烂草堆里翻出一面发绿的铜锣,四下找不到藏在这里的锣槌,便在地上随便捡了块趁手石头,砸在锣面上哐哐地敲。
震耳欲聋的锣响把胡同里躺着的乞丐都震醒,睡眼惺忪地揉着眼坐起,咒骂老汉干的缺德事。
老伊头把手上铜锣随手一丢扔回草堆,走回去把儿子推到人群中间,“起来,起来!都看好了,这可是我老伊头的好孙儿,小伊头!接下来要饭可都让着点!大户人家下来的,有出息着呢!”
旁人笑他吹,说哪有从大户人家下来的乞丐。
离儿子不大近的一个中年乞丐走过来,眯着眼睛打量儿子涂了灰的脸,半晌大叫一声:“诶呦!我说怎的这么眼熟呢!这不是尹大人家的公子吗?”
旁边人一听这话都来了兴致,围在他脚边要听细节。
中年乞丐搓了搓布满胡茬的下巴,“乖乖,兄弟我上个月跑去几十里远的地方要饭,那儿正奉福神,城里人都个打个的有钱,尤其是那个风头正盛的尹大人,带了他小孩——就这位公子上街上去逛。”
“诶,我当时就看着公子心善,兄弟我徒脚走了那么远去,又累又渴,只好抓住公子的裤脚,公子也是看我可怜,就给了几个小钱,诶,还送了一串甜瓜!那叫什么来着,对,糖葫芦!”
“可惜兄弟我临走前听着公子出手霍绰,把尹大人心爱的一块打铁的好东西白送了出去……”
中年乞丐看着儿子,眼神动容道,“姓尹的真是狠心,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沦落到这种地步,没关系,公子即便在这里当乞丐要饭,我们也罩着公子。”
儿子看他这副慷慨激昂,心中觉得好笑,旁人却冲着老伊头喊道,“不想伊老爷子之前说自己与尹大人沾亲是真有的事!想来尹公子来投奔老伊头也是因此,这下兄弟们可都得仰仗伊老爷子和公子过活了!等到尹大人来接公子回家,可不就是兄弟们鸡犬得道翻身之时?”
旁人一众附和,将儿子和老汉围在中间,儿子被这群乞丐无缘无故的拥奉搞得有些束手无策,这与先前在府中旁人旳巴结又有所不同了。但老伊头很受用,干枯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肩。
*
蓬头垢面的老伊头推给儿子一个同样肮脏缺口的破碗,把他推到街边,让他靠在街边坐下,说着伸手从路边掏了一把混着雪水的土抹到儿子脸上。
儿子不大喜欢这种黏腻的触感,用破衣的袖口擦一把刚涂上去的泥,问老伊头这是做什么。
老伊头手里拄了一条歪扭的木棍当拐杖,两手靠那条棍子支撑在地上,向儿子嘿嘿一笑,“要饭。”
说完用手中棍子给儿子膝弯里一挑,把儿子拌倒在地,小孩黑灰的脸扑腾一下贴在碗边的地面,再爬起来老伊头已经一瘸一拐走远了,于是就坐在街边看路过的行人在铺满薄雪的路面上小心地走。
儿子尚不懂什么是乞讨,见着远处一个同行也拿着一只破碗跪在地上给路过的任何人磕头,嘴里念叨什么他也听不清,只是觉得有些丢人,把面前的破碗往远处推了推。
有几个行人走过来给他的破碗里扔几个铜板,儿子只觉得面上臊,把脸整个埋进臂弯里,也不给来人一个回应,就这样等他们自行离开。
这活计实在是很煎熬,他窝在路边漫无目的地数着数,或者盯着破碗里的几个铜钱发愣,直到儿子的肚腹里前后两片肉好像都饿得贴到一起,几个时辰前见过的中年乞丐带着谄笑向他这边摸过来。
“尹公子今日刚来收获就如此……兄弟们这几天都饿的凶了,不如这些就先施舍给兄弟们?”
中年乞丐说着把手掏进儿子身前的破碗,将几个散钱都攥在手里,嘿嘿一笑,“公子过些日子可就要被尹大人寻回去继续吃香喝辣,兄弟们就只能仰仗这些过活了。”
说罢还唉声叹气,把钱揣进怀里便不再看儿子,转身摇着头走了。
老伊头拄着拐向儿子走过来,面上还乐,“好大孙,今日赚了多少——哦,刚开张,生意少太正常。没关系,老头子我今日赚到哩!”
老汉把手里破碗晃得那样响,惹得儿子忍不住凑过去看他碗里收了多少。比儿子那只还要破的碗里一枚铜板在空荡的碗里剧烈的乱撞。
儿子有些茫然地看着老伊头,然而肚子却是极大地喊起来了。老汉点点头,让他在这里等着。
儿子候在路边,老伊头从巷子里侧转出来,手里拿了一块有几块黑斑的馒头,走近了才看清是沾了他手上的灰。
老汉掰开一半塞给他,儿子虽然心下还有些嫌弃,但是肚里却顾不得其他,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吃完了还盯着老伊头手上没动的。
老汉摇摇头,语重心长说道,“这份不能给你,老头我要是饿着,可就没人罩着你咯。”
儿子听罢低下头不看他手上,去踢脚边石子转移注意,将肚里半块馒头引出来的饿感强压下不去想。
夜里还是冷得紧,白日里刚飘了雪,晚上雪水化开反而更冷。儿子虽然早有预料白日里那处死胡同就应当是老汉的窝,倒不想拐进来时候外面还横七竖八睡着白天那群。
老伊头左踢右踹地上的乞丐挪开一条路,进去抱了一捆还算干燥的黄草出来铺在地上,就当做是给儿子的塌。老汉自己则从地上人堆里挖出个坑,躺到身旁儿子也算熟悉了的中年男人腿上,闭上眼叫他往前让让。
男人眼睛不睁,哼唧着挪挪屁股,把怀里破衣裳搂得更紧,褴褛的一行人就这样睡。
儿子躺在那片专留给他的草席上却还是冻得睡不着,蜷着身子过了半夜终究还是耐不住,从草席上爬起来钻到老伊头怀里。
老伊头迷瞪着半睁眼抬起手臂看,见了儿子钻到旁边,轻笑一声翻个身搂住,拍拍儿子后背又睡。
*
在乞丐窝里混过几天,儿子要饭的本领渐长,中年乞丐隔三差五要来搜刮一些,美其名曰施舍,然而儿子现在也是饥饱不知的状态,想要反驳他那张伶牙利嘴,却每每挫败。
老伊头在旁看着,既不阻止,也不帮忙。等着乞丐把爷俩的饭钱都拿走,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肚里空响。
这些日里难得的晴天,金白的日光洒在化开雪水的地面,路上一片泥泞。然而城中热闹起来,老汉今日也不令儿子与他分开乞讨,爷俩坐在最繁盛热闹的一处酒楼不远,叮当着两个空碗坐在路边。
那栋雕装不菲的酒楼前熙熙攘攘围了一群,老伊头在路边教来往的路人踩到了脚,诶呦一声拉着破碗往里缩。
儿子扯扯老伊头的衣角问他里面在干什么,老汉也不知,随口喊住要往酒楼里的行人问。
那人今日大抵心情好,停在旁边耐心地同他们讲,“酒楼里今天来了一位仙长呢,听说是授受仙神神谕前来送福兆的,人多着哩,也不知收不收得到。”
儿子又扯扯老汉衣角,老伊头偏过头来,那行人也说完,瞥了眼脚边的空碗,撂了话头扔了俩钱抬脚进门去了。
“仙神是什么?”
老伊头假装深思地捋捋杂乱的胡子,“仙神嘛……仙体排在神位前面,要把充盈灵气续仙体排在首位,虽然也受香火供奉,但总有不屑人间膜拜的,要说没有也能活,不像天底下飞上去的神仙那样对香火有讲究咯!”
“那仙神是坏人吗?”
老伊头嘿嘿一笑,“说不定咯。”
他站起来搓搓干裂的手,“不过仙神赐福到底是一个好东西,老头我也去给你收一个来看看。”
*
老伊头说要给他收一个仙神赐福回来,拾好了破碗里比平日多出好些的钱,让儿子回胡同里等着,自己弹弹满是灰尘的屁股往酒楼里面去了。
天上太阳一点一点向西挪,胡同墙檐边雪融滴答滴答掉。月宫推开低日向更高处,砸在地上的雪水重新化成冰片。
儿子等不到老伊头回来,往夜哄睡一片的乞丐今夜却没人归来,他把墙角难得干着的黄草铺上一层,躺在上面,用另一层盖住身子,于是靠着一点自身捂出的薄暖昏昏欲睡。
天边方才施舍出一抹微光,远处嘈杂随风传进儿子的耳朵,他在草席里翻来覆去,将身子蜷缩进铺就的烂草能遮蔽的范围,皱着眉待到天大亮。
老伊头还没回来。儿子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他爹是百鬼之君,区区几个凡人惹不了多大事端。儿子尽力将这几日老汉与人无异的行为举止从脑海中抹除,试图给这副皮囊按上地下的名头来冲散心中的踌躇。
那中年乞丐急急地跑回来,口中喊着儿子的名字。小伊头其实不是他的名字,尹公子也不是,只是老伊头排给他的代号,但旁人不知道,也不关心,于是这样叫。
乞丐狂奔到他的面前,气喘吁吁地接不上来气,手指向昨日那处酒楼,胸腔起伏如风箱,口中嗬嗬喘气,话还说不出来,见儿子不明所以,拉着他的手就要走。
儿子还念着乞丐拿他爷俩饭钱的仇,把手从他掌中抽开,跨到一旁,“你干什么!”
乞丐这时候终于缓过来,面上已经是急不可耐,迫急道,“快跟我去酒楼吧!老伊头他昨日教人打死啦!”
儿子心尖一直吊着的感觉终于扑通一声掉下来,他本能地跟着乞丐往酒楼那边跑,脑中却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他想,怎么可能呢。
他们一路跑到昨天的酒楼门前,那里还如昨日一般熙攘,然而人却不在楼中,全都围在街上了。
乞丐指给儿子看,人群正中圈成一个空地,几个大汉神色威严站在圈中周围,稳如磐石,将中间空地周围人都隔离开。
旁边一个衣衫不菲的中年富人举着玉烟斗抽了一口,露出嘴里熏黄的两排牙,旁人谁问了他一句什么,他听得哈哈大笑,把身上金银震得叮当响。
他指使大汉们把圈子扩大,用烟斗指着地上说道,
“来,让大家都看看。——就是地上这个老乞丐,抢了我家儿子的仙缘!昨日想必各位街坊都知晓了,仙神大人亲授的仙师来此地赐福。当中各位,谁不眼馋仙道长生啊?
我儿才华横溢,颇具仙资,原本昨日求到那仙神赏赐,就能离仙道更进一步,悟出其中机缘。只是这乞丐!”
他语气愤愤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好歹!竟然敢在我儿之前拿了最后一份仙赏!哈!一个老乞丐,拿什么仙神赐福?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儿心善,想用三两银子换他手里,三两银子呀!对乞丐来说,能吃多少天饭?不想这乞丐竟不识眼色!说什么,要把仙缘拿给他儿子!谁是他儿子?小乞丐!
这年头连小乞丐都能得仙缘,那还不是无法无天啦?!我儿好言相劝,没想到这老乞丐胆大包天,竟想拿了仙缘跑!
大胆!实在是大胆!”
他把烟斗塞进嘴角抿一口,悠悠吹出几个烟圈,来回踱步,“今日呢,就是想给各位看看,跟张老爷我作对,到底是什么下场。”
他说的激昂,儿子心中不好,从人腿之前挤进圈前,他冒出头,去看向圈中围着的人。
老伊头嶙峋的身子趴在地上,衣衫还是那样破烂,破洞出露的手臂上泛着斑点的青,手指怪异地折曲,坡的那条腿也曲,面朝下,底部流出一点黑红,一动不动。
儿子鼻头猛得一酸,大叫一声钻过周围大汉的身下跑去推地上的老伊头。
老汉被他翻过身来,口鼻中都是黑血,灰白胡子染了一片,张着嘴盈了一口,灰蒙浑浊的眼球见了儿子也未动。
儿子边哭边喊,周围一时不察叫他钻了空子的大汉此时才反应过来,得了主人家的喝令上去把小孩架着胳膊提起来。儿子在他们手中挣扎,架到富人面前。
那富人睨着他,“哪儿来的乞丐哭爹喊娘——哦,你就是那老乞丐的儿子?好啊,爷俩凑到一块儿,是想坏我好事?”
富人一笑,故作慈悲地叹一口气道,“诶,好吧。本老爷人富心善,不打小孩。你可以走,但是那个老乞丐的尸身——要留下,要晒在这儿给有想法的贱民当做警告!”
儿子被推搡着轰出人圈,回身想要再钻进去,却被一条大汉挡在面前。
周围人都摇头,褴褛的小孩就坐在地上哭,眼泪鼻涕糊得满脸,他伸手想要央求周围的看客,然而他伸向的每一片衣角都避瘟一般从他手边抽离。
小孩在地上悲天怨地地嚎哭,终于看见一身熟悉的衣,腰间挂着御字的玉牌。是修仙道的仙师。
儿子脑中不曾多想,扑上那身白衣的腿脚,脏黑的手抓着他的衣裤哭喊,“仙师!仙神!仙神大人!帮帮我,帮帮我爹!”
被他称作仙师的男人惊叫一声,把他猛得掀翻在地,撩开衣衫怨道,“哪儿来的乞丐!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说罢越过人群离去,独留小孩一个躺在地上望他远去。
城中少了一个乞丐,众人依旧如常,死一个乞丐早已是家常便饭,何况一个跛脚的老乞丐。
儿子失了老伊头的护佑,来拿他碗里钱的人多了起来,更有不耐烦地抱着他的破碗明抢。他打不过也跑不过,没钱的时候就只能饿着。
他越过学堂的小道,梳着发髻的小孩围成一圈用石子往他身上扔,周围的大人见了这样也默不作声。
儿子又饿又气,终于想起他爹为他曾作的一道,埋头大喊月十一的名字。
黑雾从他的影中攀升。儿子又惊又喜地抬头,看见的却不是狱间之中鬼族青年那张清秀的面庞,高大魁梧地身躯上一颗青面獠牙的狰狞鬼头,正如画上墨作的恶鬼。
扔他的小孩尖叫起来,换来各家的大人拿了铁锹冲上来,他们击中恶鬼的身躯,如打在雾气中一般无感。于是转而去打小孩。
小孩在铁锹木棍的拍打之下捂着脸蹲下身,那只恶鬼见状蹲身去护他,却挡不住砸下的敲击。儿子在他怀里崩溃地喊叫,“滚回去!听见没有!不准再出来!”
儿子从周围的围攻之中艰难逃出,坐在最开始的那处胡同口崩溃地痛哭。
夜色又降,没人在意巷子中传出的小孩的哭喊,似乎早已家常便饭。
儿子把头埋在臂弯中闷声,忽然感应似的抬头,看见那身熟悉的黑红的人影,眼中决堤般再也抑制不住,抓着来人的衣服将涕泪都挂在他衣衫。
他站在那里,顺抚儿子杂乱的发,丝毫不在意被弄脏的衣前。
君无弦问,“人间好吗?”
儿子摇头。
君无弦又问,“仙神好吗?”
儿子也摇头。
他于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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