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这是一声重物入水。
“噗通！噗通！”这是两声。
凰从地上起身，抬眼惊艳于周围异色，跟在他后面落下来的姜一言这时候也正爬起来抬头“哇”地一声惊叹出声。
越过山崖之上障人耳目的入门阵法，此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才是天下第一宗门御天阁的正门。
四面静水如浮空之镜，当中竖起一座高亭楼阁，天水相接倒映，正中孤立木阁像是浮于半空，却无空旷之感，再细看方觉水上青天半空各处都隐有高阁轮廓。
面前木制的高阁倒不似一座宗门前殿，更像是人间至胜的异景，一如下凡道人隐居的宝地。
静水之面与楼阁阶台齐平，却未将木板浸湿。
凰看着脚下毫无波动的水面将信将疑地探出一脚，脚下水镜以他脚尖为中心散出道道波纹，旁边姜一言便惊奇出声了，“哇塞，我们居然是走在水面上的！”
方才入水的三声也不过是阵法给予他们缓降的措施，身上衣衫更是没沾半点水花。
凰低头看向脚边的红狗，看见其正站在不远处螺旋暴风狂甩毛上挂的水，转得像个陀螺。
二人踩着如镜水面走到阁中，正厅之内当中就只坐了一位白发飘飘的老道，此外再无他人。
姜一言靠近人身旁轻声唤那老道，凰则在旁边四下打量了一番正厅之内，都是平常会客摆设，没有什么惹眼东西。
老道一动不动，在两人动作带起的微风扇动之下连脸上的长须都不曾吹动。
姜一言觉着怪异，思索了一番伸手打算点点人肩膀，然而他手指碰到老道肩膀的那一刹那，周围忽得爆发出一阵流水的轰响，像是时间突然转动起来，带动积蓄了太久的水流倾泻而下。
姜一言回神，才发觉手边老道早已化作光屑碎散去了，竟也是阵法中一物。
凰与姜一言两人于是走出木阁去，红狗已然候在阁外水面栈道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了。
阁外依旧是水，但已不是阵里那般镜水。四面山岭郁郁葱葱，狭携这处小湖楼阁，轰响的水流从高远处传来，溅起的水雾下依稀分辨出是一面汹涌瀑布。
再与刚才对比此地反而显得隘窄了。瀑布砸下的水声极大，姜一言想同凰说些什么也听不见，索性都四下观察起来。
山林间隐约看见屋舍一角，都是与身后楼阁相仿构建，阁后小溪蜿蜒而上，不知又与何处汇成一潭。
总之，便是一片山林岳野景色。
凰看过一圈咂咂嘴。看过阵中那般天地一色，楼阁独竖，阵后这番林野虽然不差，却到底在观感上略逊一筹。只是细细感受来，与外界流动感知又不同。
他手腕上狗牙闪过红光，君无弦的声音在脑海里乍响，漫天遍地四处乱飞，扰得他恨不得当场把头盖骨掀开。
【感觉不同了？这便是万灵。】
脚边红狗慢悠悠晃着不同于平常狗犬的蓬松大尾，眼神鄙夷地自下而上睨他。
从凰视角看来就是狗在翻白眼。
他在脑海中应了，面不改色地还装作观察样子，默默听君无弦给他讲解。
【万灵与狱间鬼气概念不同，鬼气是以死人怨气所聚，最后蕴化成鬼族所需的气力。而万灵则相反，是万物化生所需灵力。
琉澜天下是万灵蕴集之重天，也是悟道人修炼的宝地。御天阁有天尊坐镇，再拥十殿王邻峰，自然有资格坐卧天下万灵最为浓厚之地。甚至这里——】
红狗的爪子点点栈道木面，【也不过是御天阁里最为普遍的程度。】
【原是如此。】凰心中点头，转而又问它，【不过我记得长生天和天尊似乎不是同道仙神，如此万灵取用也有区别吗？】
【当然。长生天贵为重天化身，其本身万灵就是无穷无尽的。至于天尊那小子，那就看他身上能够累积多少了。】
它说悟道者所用万灵多寡，便是看其自身所能蕴藏的尽头。就如一桶水，水桶多大，悟道者便能取用多少。至于水桶的大小，就看其人修为如何了。
万灵用尽之后，就只可等其自然回复。琉澜天下也有本事不小的炼出药物加快此程。但这些不是他现在需要了解的。
也正是因此，长生天于此间之内亦处不败之地。
【那你呢？】凰问它，【你又使何种手段？】
【我？】
凰听见君无弦轻笑了一声。
【我等为长生天下万灵象形，本身便是万灵所聚。重天之下无处不存万灵，既是随取随用的。】
再明白点就是说，路边抓一把就能当柴烧。
【倒是方便。】凰咂舌。
＊
他们两个在阁外听了好一阵水，间隙里听见有人呼喊，原是一个蓄短胡的中年道人从旁的山林里钻出，慢悠悠背着手从石路上走过来。
他一身略显淡绿的白衫，束发周正，端着和蔼的笑容在两人面前站定，目光打量过面前的两个少年和旁边的怪狗，他一开口，山上汹涌的瀑布流水声就同被人移走一般渐渐远去了。
“两位小徒就是今日入我御天阁下的新弟子吧。在下姓罗，名绮明，称得上你们一声师叔，此地不是寒暄的好地方，先随我来。”
两个少年躬身与他拜了礼，简单介绍过自己名字，罗琦明笑着点过头，领着二人一道小路上山去。
新入门的弟子少不了问东问西，罗琦明在路上边走边答。
他说御天阁宗门前两道幻觉阵法，第一道空明阵，是为了探来人气勇。修道之人，没有寻死的勇气逆天而行，哪怕再天才也毫无用处，难成大器。
而第二道镜水阵，实则是一处周转的阵法，为的是将通过两验正式入了御天阁门下的新弟子划分开来，分区送入诸如此地山林之内的教行区域再行教导。
至于中间奇景，实际只是为了阵中不至太过空旷贴上去的。
罗琦明摩挲了一下胡茬，语重心长说道，“镜水阵上周转传送的地点是随机的，门内教导新生弟子的师资水平相仿，各间关系也相处不错，都是全心全意付出，少有故作刁难时候。
还望两位小徒不要心生不平，以为门内擅自给诸位划了三六九等呀。”
姜一言从世家宗门里出身，琉澜天下无论大小世家，抛开血脉一词，其中再论待遇高低自然要谈天资。他没见过御天阁这般运作，外人也从未提及过其中这样门道，此时觉得新奇，于是便问。
罗琦明听了笑得开朗，“姜小徒这样问也是情有可原。御天阁收过多少世家子弟，入门第一天来大多都是这样问哪。”
他眉眼弯弯，继续道，“修行道上天资固然重要，然而并非仅需此道。做人、做事、三观正法，与人间所需并无不同。再有便是精神毅力，这般东西都没有，再天才也是废纸一张。
御天阁门下，绝不会出半条妄人性命的恶犬。门下弟子自入门之日起就需熟知此行，其后若敢有半分逾越底线……”
罗琦明面上依旧和蔼，然而目光灼灼盯着两人，“我御天阁下能人辈出，哪怕是止步底境的弟子，也绝不是吃干饭的。”
＊
御天阁下弟子，新入门时都要再受教三月，不论天资高低，都随意分到各处教塾，认得了修道的入门之法，还要另学琉澜天下为人处世与历史宏观。
教导师叔只讲理义，不管修行，凡事全凭自觉。习课上与不上也不责令，按心行事便可。
三月之后，宗门新典，御天阁下各路尊者分门纳新收徒，才是御天阁弟子路途真正的转折点。
二人随罗琦明一路循石道登上山顶。山上难得留出一片平整石地，建修了一座典雅的高殿，殿外三三两两有几个年龄服饰各异的闲散人，正门拉匾题了三个鎏金大字，正是登名阁。
他把两人塞进门里便匆忙又下山去寻其他阵眼里送来的新弟子，门扉旁站着的一个年轻人面色和善地招呼他们进去。
“罗师叔还需寻其他弟子引路至此，两位且先进来吧。”年轻人引他们到殿中大堂桌前，上面齐齐整整摆了两排玉质的腰牌，下缀红苏，面上刻了一笔锋角凌厉的“御”字。
这东西凰眼熟得紧，想起前些年里君无弦头一次携他入凡间时候那位拜上门求材的弟子，腰间挂着的也是这方腰牌。
“将名称划在牌面，取指尖血滴入便可。御天阁鹤翅台上便能通过腰牌将两位纳入御天阁阵法辨识之内。”那年轻人提醒道，“另外，这腰牌也是御天阁弟子身份象征，进出宗门都需此物，还是要小心保管些。不过若是不慎丢失，也可上报登名阁补办，只是要收些费用。”
凰龙飞凤舞地写完俯身从脚边红犬狗牙划破指尖蹭了一抹在御牌上，趁姜一言还在一笔一划追求美观的时间摇头晃脑地四下观察了一番。
殿中大堂四面都是书阁，竹简纸页各自分开，只有左墙书格里垒了不少同样的白玉腰牌，应当是备用的。
待姜一言划完名字收好腰牌，年轻管事就已给他们两个分好了屋舍，把两人往门外一推指了个大概方向就下了逐客令。
距今日结束还有大半日，他们两个也不是最后一批，登名阁接下来还有的忙。
御天阁域地极广，新收的弟子三人分一间屋舍自用，周围灵地水源都圈划了地界交给搭伙的三人定夺，不管是拳头大的当老大收小弟还是讲礼平分，域内教导也通通不管。
总之除了义理课外纯纯散养。
两人一路观景，慢悠悠走到时用有近一个时辰，跨过沟壑里跌下来的溪流进到硬木围成的栅栏院里时候屋里已经有人在了。
不出意外就应当是与他们分到同屋的室友。
屋里人听见了外面动静也迎出门来，温润嗓音先透过距离传到耳边，
“呀，两位就是分至此舍的同僚吧。在下比两位早到了些，便先擅自着手收拾了一番，还望二位莫要介怀。”
凰循声望过去，踏出门来的也是少年，身形上看着比他们大上三两岁，上发半盘，乱簪了一支简木，模样端正，眉眼也柔和，一身素布衣衫穿在身上却不教人觉着穷苦。
全身上下就一个字：善。
他走到二人面前不远处就拱手行礼，这便先介绍自己，“我姓段，名瑞春。正是宗门脚下旁临城镇里人，不知两位同僚如何称呼？”
凰与姜一言与其通了姓名，段瑞春把两人请进屋中，内间方寸不小，但还不够三人独屋，其中一间稍大些的内舍已经教段瑞春收拾了半成出来。
“此间屋舍虽然算不得太过宽敞，但也建了两室出来，暂且先不论宗门意欲何为，两位可愿赏脸听听我的建议？”
凰在人间摸爬许久，自然知道这时候不好拂他人面子；姜一言自小也是个自来熟的活泛小子，当然也不介意多听听别人好方法。
段瑞春回两人一个笑，“我想，我们三人同住一方檐下，两室三人便免不了划分时候争执。于是便想不若如此：我们三人就且同息在较大这间，另一间小些，到时候也能用来堆放些其他物什。况且我们也只是簇挤三月，宗门新典之后也就另有去处，两位看来……如何？”
段瑞春垂在裤边的手掌攥得有些紧，有些担心两人拒绝他的提议，好在面前两个稍小些的少年都欣然接受，于是暗中放下心来，三个这才簇拥到里屋继续收拾。
三个少年边干边聊，姜一言话多，抢着把两人背景都抖了出来，凰见他如此索性就没有再浪费口舌，段瑞春时不时回上姜一言几句，其身份于是也慢慢放上台面。
仔细说来其实没有多大内容，不是什么家世显赫的公子，硬要说其实听着可怜。
正如他此前介绍的，家住宗门脚下邻城。父母给人在码头布店里做帮工，父亲在上工时候教货船上跌下来的重货砸死，码头老板为了息事宁人，赔了点钱给他们母子。
然而只是这点钱也叫人惦记得紧，母亲为了给他今后安置一点东西，操之过急让别人钻了空子，连着此前攒下的积蓄一同教人骗去，一时间成了一穷二白的人家。
他的母亲为此气坏了身子，也再做不得工，只能卧病在床，于是段瑞春只好去离家近些的药堂里当学徒赚些银钱家用。
但那点支用也只够家中母子过活，腾不出余用去给母亲看病，段瑞春虽在药堂里学了不少调理医典，到头来却是买不起草药的。
在他十三岁时候，母亲终是未敌过病魔，就此西去了。
然而他还是要过生活的。只是此城既居御天阁下，来往悟道人繁多，城中与之攀上关系的不在少数，街头店面逐渐多了许多冠之修道名头的医馆，他们这样凡人自营的药堂又怎比得过。
因此两月前因为无法支撑店面的财用，终究还是倒闭了，连他的工钱都来不及发到手里。
药堂虽然没了，但他吃穿仍旧要钱。他原本打算趁御天阁收徒在即，城中人流愈发汹涌时候去客栈里找个伙计做。
同僚的伙计心眼也好，说他这样年轻，不若去御天阁中碰碰运气。就先借给他一些钱度过这两月。于是到了今日，他也不曾想竟然真的走运能有修道资质，反正比最初的预想好的多。
“原是如此。”姜一言点点头，拍拍段瑞春的肩膀，说一些赞扬宽慰的好话塞进他耳朵里。
凰也点头，然而手心里却捏着狗牙问，
【喂，他说的这些话可信吗？】
狗在他们屋门边趴着睡觉，就同平常人家里的看门犬一样，【心窄看谁都有妖。】
【屁啦，我这是防范未然。】
凰估摸着狗大抵是在心里翻白眼。
【真真假假都无所谓，御天阁内，他但凡敢露出害人的意图，自然就有人收拾。你无需担心太多。
——况且，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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