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他们学课的地方是一间四方通透的亭阁，看得见周围环绕绿水青山。这方亭阁极大，容得下跃连峰教区里分过来的几十个弟子。
亭南不远一方平整断崖，汹涌流水汇成一面劈天盖地的白绸落下山涧，正是昨日他们在阵眼木阁外远远看见的那处。
亭阁四面都围下阵法，隔绝了瀑水震耳的声响，却能留得雀鸟蝉鸣。透的过些许凉爽微风，然而雨雪是溅不进来的，总之一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
他们的屋舍距义理亭有好一段距离，三人都还未入仙门，也不会什么御风提速的法术，天刚起亮就洗漱好了抬着两只脚往过赶，此时累得像死狗。
姜一言往亭阁里扫了一圈，又望向亭阁入口，最后没忍住肘了肘凰，“狗爹怎么不在？”
“我让它留在宿居了。”凰的脑袋还粘在乌木桌上起不来，声音闷闷道，“宗门新收的弟子水平不齐，又都是不识的，万一真有心思不正的摸去偷拿东西怎么办。”
其实不然，只是他不想上课还带只狗。实际上他们三个除了身上这件昨日夜幕将临时候登名阁派人给他们送去的弟子服之外，其他东西更是一个没有。
连姜一言这种世家的少爷都两手空空揣兜来的。
姜一言闻言依旧点点头，“也是。”
义理亭并不如平常人间教塾那样需得正襟危坐，甚至于座次都没甚讲究，清一色的乌木矮桌，弟子之内有相熟的想坐近些也允许。
堪堪第二日，他们也就彼此三人相熟一些，拼合了两张矮桌随意坐着。段瑞春屁股底下扯了两个软垫手肘抵着桌面撑脸小憩；凰脸面贴着桌子自打坐下就未抬过头；姜一言更是懒得没边，把两人身子都扭转一些，脑袋枕着凰大腿，一只手臂搂着段瑞春的，脚板都快伸到旁人桌子上。
好在旁边女学性子不错，年龄也比他们大些，就当小孩玩闹，并无太在意。
跃连峰分学内教导师叔不少，但给他们上第一课的仍旧是昨日见过的脸庞。
罗琦明拿着纸书一进来，亭阁里一众歪七倒八的弟子便赶忙坐起身。
他现在讲案前背手扫视了一圈，昨天分来的弟子今日差不多都到了。大抵都觉着是第一日课，总归要给授课师叔们一点面子。
御天阁招徒不问背景不论年龄，只要是能通过山上山下两验的照单全收。于是自然就有多次赴考的。一众弟子之间年龄各异，有年过中旬蓄着络腮大黑胡子的，看着比案前罗琦明都大。更有一位白发苍苍面上皱纹都把眼睛挤没了的老头，穿着与一众年轻弟子同式的弟子服，哆哆嗦嗦急走着才赶到。
他走得慢来的也迟，匆忙赶路才没错过这第一课。倒是有性子不错的学生让给他一个好坐的位置。
罗琦明看人都到齐，于是也盘膝坐下，视野与座下弟子都齐平了，清嗓正式介绍了自己一番，这才开讲。
“悟道修行一途，同旁他路一般，也自有一番评定标准。再直白说来，其实也就是给万灵蕴储定了一个名。
人修道行，纳万灵而储。即是在人体之中修成一方小重天，以周身万灵之力化用，润兹如沃土逢甘露，也就有了自生万灵的效用。
完成这一步，才算是踏入修道的第一脚。”
罗琦明声调清扬，讲得极为耐心，座下弟子也都听的认真。
“体中重天，谓之丹小。琉澜天下仙道为行方便，故以此间重天蕴化程度冠之同称。如此一来，直至今日时，便有长生、九重、无间、有间、世间五境。
个中重天修至有间之境，方能感悟天地造化，脱身人之躯壳，以万灵重塑道体，即为登神。”
罗琦明将书页翻过几页，叹口气说道，“理论来讲，个中丹小修至当今重天同化之境才可谓登神。然而此间新神未至，重天便已散至人世间天一重，此后几千，至有间境人数几，却不见有登神之势。
如此，便提醒诸位一言，如今只想是应至世间之境才可触碰登神之道了。”
座下个黑发的小徒听完抬起手。罗琦明抬眼看过去，认出是昨日那位带着只灵犬来的弟子。
凰见罗琦明点头，于是放下手臂，“照师叔这样说来，那应当是重天越早修仙越容易咯？”
罗琦明着他这一问，沉吟思索一番，不大确定道，“理论如此。”
凰于是在下面同姜一言说，“你说我现在跃空到天地初开第一日是不是就能即刻登神。”
姜一言桌子底下杵他一拳嬉笑道，“做梦吧你。”
非也非也，你不懂。凰在心里偷偷想道。
以他这么多年观察思考下来，君无弦的踏空之权说不定真能做到这点。只是那狗与重天境下同寿，自己倒是在时间义理上不存于那日，万一过去了就爆成沫子死了，那也太不划算，于是作罢。
＊
揭过最基础的入门理论篇，罗琦明大概翻了翻书页，抬头询问座下弟子的意见。
两个选择，今日再坐一节义理课程，明日便无早课。或是一切照旧。
弟子之中大都十六七岁年纪，正是贪懒喜玩时候，着他这般一说，纷纷都选了再坐一节。个别有想离场的，又不愿错过新课。
再上课时候，也就离了两个中年人。
罗琦明便继续讲，座下走留了谁也不管，教塾之内规矩如何都当说明了的。然而走没几步的两个却是沉不住气，声响极大地摔了什么东西，抻着头走开。
罗琦明皱眉。两个年纪不小不听便算了，偏凡脑子也不够灵光，竟然想得出来反其道行之这般蠢招，想引得教课注意。
这种没用手法是自然，但目的未成却连心性都沉不下，心胸气魄都狭小地显在人前了。
然而他深吸一气，把此事先记在心里，只等课后再议。
罗琦明在讲案前侃侃而谈。
他说人既行修道之路，从最初开辟此道的那一众人马开始，就免不了打杀。这是在所难免的，人之一族的好斗心，实则比书面上冠冕堂皇美化下来的词句大得多。
大到连世间只握冷刀尖枪的凡夫都能杀得满城血雨，生灵涂炭。而司掌万灵化用的修道之人，其人心更是不敢妄论。
若修道顶峰之人没有抛却七情六欲一如人间众人那般意气用事，只一挥手大半人间便可化为齑粉。
【然而。】凰在桌下攥着狗牙给君无弦听，狗在他脑海里接茬道，
【也正是因其并无情义，抛却世间万千性命换取破界一道才会如此心安理得。】
【既无人之生情，凭为受奉之神？】
第二节义理，讲的是咒术阵法的基理，也就是五行阴阳。
琉澜天下，不比人间那样，其间杀人越货抹去踪迹，两嘴一张歪理邪说，真真就拿不得办法。表面的规矩不过是框束给外界看的东西，实力至上才是修仙一途的准则。
况且咒术阵法，剑枪刀途，也是悟道修行的一程。
“术分咒决，法纵万物。决者，以世间五行阴阳为本，唤得手中便是万般无形武器，不伤不损，又皆以万物灵气为用，世间此前无可解之术。
咒者，反世间规矩而之。逆散万灵成反用，运咒者可逆五行转阴阳。在此之上，有极善用者亦可行起死回生之法。”
罗琦明将书合上随手扔在案几，左手上两指一掐，口似乎未动，应当是在心中默念，指尖在众人面前便长起两片绿叶，生出一瓣花来，“这便是木行决。”
凰在下面侩了一下姜一言，顺手把段瑞春脑袋也按下来，三颗脑袋头顶头聚一块，“诶，这师叔怎么不提灵根什么的？不是有什么金木水火土单根双根的吗？”
姜一言疑惑地脑门上都标了个问号，“什么什么根？”
凰给他腿上拍一掌，啪地一声打得姜一言呲牙咧嘴，“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吗？天赋异凛的都是单灵根，更厉害的还能变异。”
姜一言搓着腿埋怨，“你看的哪门子话本，琉澜天下可没有这么写的。你在人间长了十四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没人告诉过你这些？”
笑话，他人活十六年里有八年被他名义上父亲扔到地里要死要活自力更生，剩下八年在狱间当窜天猴。谁跟他讲，宿居门口那条狗吗？
“段瑞春都知道的事，你小子浓眉大眼的装什么糊涂。”
凰跟段瑞春对上眼，“你知道？”
段瑞春点点头，善解人意地给他讲解，“咒决一术，只是在万灵聚成的运用上花费的理解，虽然五行奇术的确会根据个人的不同在其中一二行上略有突出，但不至不能用的程度。”
“那师叔怎么不掐个咒看看。”凰话锋一转。
“他不会。”段瑞春答得坦然，罗琦明看过来的时候也全然没有教人抓包的窘迫。
他们声音不小，罗琦明两颊一红，假装咳了一声揭过话题另外谈起武器来。
“修道者虽用得法术，但并非全然依赖于此。术法虽事半功倍，但于周丹小万灵的消耗不小，若在切磋战斗之中落为消耗战，自然不是好事。因此，兵刃也是必不可少的。”
座下弟子们都躁动起来。在凡间手握一把绝世神兵也威武得紧，更何况如今踏上仙途，这种武器上的潇洒更是令人向往，尤其是座中大半小子。
这下众人里普遍认知倒是符合凰在君无弦袖口里硬要来看的话本了，大都是剑，再有便是符。
罗琦明笑了笑，“剑固然是一种。但其虽普遍，算得上道途的基本，却称不上根基。凡间的武器都那般花样繁多，琉澜天下自然不会只拘泥于其一。”
“就如诸位常有耳闻的。我御天阁下风头正盛的长老之一——咒剑尊者。”
咒剑尊者虽冠有剑名，然而实际在咒法上更有造诣。其剑【恶咒】本质上其实是他施用咒阵最直接也最方便的媒介。
座下又有弟子举手问，“那十殿王神呢？”
“十殿王与我等修道不同，其登神根源是与阎罗域间天下地府主人一脉，与我等路途不一，并无太多参考价值。”
哦，那个大老小子。
十殿王神他只偶尔见过一次，倒是罗琦明提过一嘴的阎罗君他更熟悉一些。
人倒是不错，也经常些东西拿给他，就是不知怎样总是将他当做两三岁小孩待。
罗琦明在案前讲起万般武器各用来，姜一言在两人旁边不停点头，嘴里“对”字一个接一个。
凰敲他脑袋，“你知道门道吗就对对对。”
“怎么不知道。”姜一言还他头上两个，“我族宗门就行非剑脉一途。”
“诶呦？”凰听来了兴趣，示意他讲讲。
“有什么好讲？就只是非剑脉而已，到头来也就传下来两本秘法。”姜一言摊手，“真要有本事我还能坐这儿？”
“姜氏的话，我记得是羿弓世家？”段瑞春在旁边，思索一番询问。
姜一言点头。姜氏宗门在琉澜天里也算小有名气，虽说秘法其实算不得最为上乘的一等，然而宗族内人人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在琉澜天下也是少有，因此也打出半个名堂来。
他们聊的畅快，连课都少听，罗琦明那人看着正经，实际多做半点活的事情都不干。
亭外专用来报时的雀鸟鸣叫起来，他口中剩下半句话还未说完，从座上站起来拍屁股走了，招呼也不打。留下不少弟子因半句未完抓耳挠腮。
＊
日轮刚从山头爬起，施舍给林中半分光亮。凰从榻上坐起来，神清气爽往身上上下一探。昨日罗琦明就只言语上一点，他晚间入睡时候也就那样随便一修，此身就已然踏入长生境门了。
长生境，顾名思义，踏入此境便得了半步长生。虽仅仅是修道起点，却也让天下人向往一辈子。
他面上不显，也怕吵醒另外两个，握着狗牙在心里同狗大喊大叫。
【煞笔不。】狗在门外烦得用爪捂耳朵。
【哼哼，老东西是不是嫉妒我。】
狗好笑道，【我那么多洗髓补脉的好东西嚼碎了喂给你十六年，就是蛆也能洗成仙了。如今不过临门一脚，瞧把你乐的，出息。】
凰细想了一下，寻思也对。于是把心中喜悦抛到一边，打算起身去洗漱。
往旁边两张榻上扫了一圈才发现少了个人。
起这么早。
凰伸展了筋骨走到外厅推门出去，刚拉开缝就听见院中嘿哈的响。
他探出半个头去，原是段瑞春在院中练拳脚。
段瑞春个子不低，手脚也长。架势和手劲也看得出有些功底，总之练得不丑，凰就在门边倚着看。
见他打完一组，凰才出声叹道，“你还会这个？”
晨曦初曜，山中不时吹来两股微风，段瑞春头上却是练得大汗淋漓。凰拾了块脸巾到院中贯穿的流水旁沾湿递给他。
段瑞春接过谢过，“在药堂时候同旁临的武馆教头那里学了些。店里经常有不长眼的闹事，我总不能就那样受欺负去。”
“那你来了宗门也这般练，是打算体修？”
段瑞春想了想，“不一定。比起武学，我还是更喜欢药典一些。救死扶伤，听着也气派。练拳还是防身用多一些，只学药典的话那不成草包子了。”
凰点点头，“也对。姜一言那小子出身羿弓世家，来这两天不是也没见拉过半张。”
姜一言在榻上半死不活宛如死尸爬墓，混沌之间脑袋在墙上砰地一撞，砸地眼冒金星，反而清醒过来，就透过墙边窗户朦胧听见有人骂他。
于是撩开窗户探出半颗头来，对着院里两人竖眉瞪眼，“大胆！”
姜一言出身世家，从小也浸染在修道人之中，因此相比其他两个，对万灵的感知也更敏锐一些。
他目光一触及凰就感觉不一样，提起鼻子再嗅嗅，惊得眼球差点掉出来，“你什么时候入境的？！”
凰身旁段瑞春也惊讶，睁着两眼看过去。黑发少年端得一副讨嫌做派，右手把前发往脑壳上一捋，挑眉对两人道，“你猜。”
姜一言气得当场从窗户口爬出来，披头散发光着半膀，“我草！你装什么！”
只有狗在门边捂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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