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破开日渐浑浊的河水,向着北方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十日抵达幽州。高大的城墙矗立,透着边塞的肃杀。
幽州是大晟的陪都,有内防草原、外控辽左的重任,设有幽州转运司,负责将江南通过运河运来的粮草分拨至各边军;同时,因靠近显州的辽水榷场和蒙古的草原部族,这里成为中原丝绸、茶叶向北方输出的集散地,北方的皮毛、马匹也在此中转至中原,因此客栈、货栈、镖局等行业也非常繁荣。
到了幽州,温禧一行人也就到了水路的尽头。在船上的最后几日,温禧靠分成竟得了四百余文,为不富裕的旅途增加了一笔可观的收入,这让祐哥儿和禔姐儿更加钦佩阿姊,同时也更加认为阿姊是为了照顾他俩才努力成长,撑起这个家,因此更为卖力地替温禧打下手。
下船前,杨芷秀一家特意等着温禧三人,杨芷秀拉着温禧的手,关切地问:“禧姐儿,接下来你们要去显州寻亲,可要寻个镖队借力而行?这陆路可不比水路安稳。”
杨芷秀口中的镖队是依托商贸路线而生的专业护卫组织,镖师多来自退伍的边军或幽州本地猎户,类似移动安保团队。因幽州作为中原与辽东、草原的中转枢纽,商队从江南运至幽州的丝绸、茶叶,要运往显州的榷场;而北方的皮毛、马匹从草原进入幽州后,也要南下中原。镖队主要负责这些物资在陆路运输中的安全,尤其警惕燕山山脉、辽西丘陵等盗匪出没的险地。
温禧感激地回道:“多谢杨姊姊挂心。我们打算先在码头打听打听,看有无去显州的镖队可以同行。若没有,就雇辆稳妥的驴车。”
王裕在一旁点头,接口道:“正是此理。我们与你们一同去找找,人多些,也好说话。”
温禧自是无有不从。
刚走下跳板站稳,温禧就看到了不远处正在与人交谈的押纲官李振,他对面站着一位极其年轻的男子,容貌俊朗,格外引人注目。
那男子看着不过十**岁年纪,头顶束一块青色幞头,穿一件灰黑色的窄袖战袍,腰间紧紧束着一条两指宽的牛皮鞓带,鞓带左侧悬着一柄短刀,刀鞘尾端还坠着一小块狼牙。
杨芷秀扯扯温禧袖子:“瞧,这军中竟有如此俊朗的人物。”
温禧瞟一眼,配合地点头。
温禧几人正要默默从旁走过,李振却眼尖地瞥见了她们。他暂时停下与那年轻男子的交谈,主动朝温禧招了招手:“温小娘子!这边!”
温禧只得带着弟妹走过去,微微福身:“李大人。”
李振笑眯眯地,丝毫不吝啬赞美:“这一路辛苦啦!小娘子当真是好本事!你那卤蛋可是解了弟兄们的馋虫,连船上都跟着沾光分润不少啊!哈哈……” 他笑声爽朗,显然对之前的合作非常满意。
温禧眉眼弯弯,顺着他的话道:“大人过奖了,都是托大人的福,给了民女这个机会。”
谢丛在李振招呼温禧时,便已将目光投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温禧一番。他审视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随即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码头上来往的漕船和堆积的粮袋。
李振热情地对温禧道:“小娘子接下来要去显州寻亲?路上务必小心!若日后有缘再见,定要再尝尝你的手艺!”
“承大人吉言,民女谨记。愿大人一切顺遂。”温禧再次福身,也向那年轻男子微微颔首致意。
谢丛感受到她的致意,出于基本的礼节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目光依旧专注于码头的景象。
“去吧去吧,路上平安!”李振挥挥手。
温禧不再多言,牵起禔姐儿的手,对祐哥儿使了个眼色,跟随杨芷秀一家汇入了码头熙攘的人流之中。
李振看着她们走远,这才收回目光。这时,刚走近的莫风带着点好奇低声问李振:“李押纲,方才那位小娘子是……?”
李振捋了捋短须,笑着解释:“哦,是搭我船北上的一个小姑娘,带着弟妹去显州寻亲。别看年纪小,可了不得!在船上弄了个什么‘茶卤蛋’,连我们船上的伙食都沾了她的光,还让船上多了笔进项!是个有主意、能吃苦的孩子!”
谢丛原本正凝神看着一队搬运粮袋的力夫,闻言似笑非笑道:“有这闲工夫打听小娘子,不如去看看卸粮进度,核对一下数目有无差错。要是想媳妇,赶明儿我给你找城西张媒人牵牵线。”
莫风忙道不敢,立刻转身,快步跑向卸粮区域。
李振看着莫风跑开,又看向谢丛,补充了一句:“谢都监,说起来,那小娘子……好像就是去找你们显州卫的人呢。她大哥叫什么来着?哦,对,好像叫温祈?也是个当兵的。”
谢丛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码头的粮堆上,他沉默了几息,才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显州卫数千将士,我岂能个个认得?李大人,粮船卸完,还需尽快查验交接文书。” 他说完,便迈开步子,径直朝着粮仓登记处走去。
李振站在船板边缘,目光却并未落在堆积如山的粮袋上,而是紧紧追随着谢丛的身影。
只见谢丛穿梭于力夫与军士之间,步伐沉稳迅捷,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谁能想到,眼前这位指挥若定的显州卫都监,竟是京城那个世代簪缨、诗礼传家的谢氏嫡孙呢?
李振与谢家有些渊源,早年曾在谢家某位旁支远亲手下当过差,对谢家情况略知一二。谢丛,是当今谢氏家主谢如谦最看重的嫡孙,这孩子从小就是神童,过目不忘,十五岁便中了秀才,是谢家寄予厚望、光耀门楣的麒麟儿。谢家上下,无不盼着他沿着科举正途,步步青云,最终入阁拜相,延续谢氏百年文华鼎盛。
然而,就在谢丛中秀才后不久,他突然留下一封书信,便如同人间蒸发。谢家上下翻遍了京城内外,几乎急疯,最后才辗转得知,这位金尊玉贵的谢家麒麟儿,竟然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到了苦寒的边关,投入了军伍之中!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汴京上下七荤八素,反应最激烈的,便是谢丛的生父,谢家三爷谢逸,谢逸是谢如谦的嫡幼子,从小被已过世的太夫人千娇万宠地养大,志大才疏,在兄弟中不算出众,全副心思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指望着谢丛继续高中举人、进士,为他这一房争光添彩。
谢丛投身军伍,在他看来简直是自毁前程、辜负家族期望的忤逆之举!他试图将谢丛从边军里弄回来,甚至不惜以断绝父子关系相逼。但是用一句话总结:
没用!
而谢丛的母亲齐夫人早已常年礼佛,对外界之事不问不闻;祖母冯老夫人一贯宠爱谢丛,对谢丛的决定都是双手双脚赞同,就别提会想法子让谢丛回京了。
然而,最令人意外的,是谢家真正的主心骨谢如谦的态度,这位历经三朝、老谋深算的翰林学士,竟隐隐透露出一种默许的态度。
李振私下揣测,这位老狐狸怕是比儿子看得远得多——先帝时确是重文轻武,文官清贵,武将地位不高。但当今圣人登基以来,雄心勃勃,锐意进取,对边患更是深恶痛绝。厉兵秣马、整饬军备、提拔年轻将领,处处都显示出要一改军中颓风、开疆拓土的志向。谢丛此时投身军伍,焉知不是他的提点?
李振这次押粮到幽州,惊悉谢丛在收复辽东左路的战役中立下奇功,已被提拔为显州卫都监。如今更是被委以重任,负责此次至关重要的军粮接收与转运事宜。
更让他心头微凛的是,从与谢丛的交谈中,他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此次军粮调配不仅来自江南,甚至两湖、两广也有漕运船将要抵达……看来圣人并不满足于辽东左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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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禧一行人随着人流踏上幽州坚实的土地。码头上人来人往,温禧注意到,人群中除了常见的汉人面孔,还夹杂着不少外族人,仅她能辨别的,就有回鹘、高丽、日本的人。
她不禁有些好奇,低声问杨芷秀:“杨姊姊,这幽州城里,怎么有这么多外族人?”
杨芷秀解释道:“自朝廷收复辽东左路,开放互市以来,显州作为边关榷场,日渐繁盛。不仅与金国、高丽、日本往来,连漠南的商队也常去显州交易皮毛、药材,换取丝绸、瓷器。这商路一开,作为北上南下必经之地的幽州,自然也就多了这些四方商旅。显州繁荣,幽州也跟着沾光啊……”
大晟一年前大败金国,收复先破幽州,再趁金国内乱东进,沿辽河西进夺取辽宁大部。金国因内乱无力再战,遣使求和,签订《晟金和议》:以辽河为界,大晟保有辽左之地,金国退守辽河以北,双方不得越界筑城。
从这之后,朝廷在辽东左路的显州设辽水榷场,为最大互市点,又设辽河巡检司,配备巡逻队,严查违禁交易;村落推行保甲制,甲长需上报往来陌生人。
其他法令,不一而足。
温禧恍然,对那座即将成为新家的边城有了更具体的了解。
在码头附近的车马行和镖局打听了一圈,结果令人失望。近期并无前往显州的成规模镖队。王裕又帮着询问了几家口碑不错的车行,最终选定了一辆带棚、看起来结实可靠的驴车。车夫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姓马,叫马义。谈妥了价钱,从幽州到显州,走官道大约七八日日路程,包送到城门口,三人共需三百文钱。
谈妥了车马,已近午时。杨芷秀拉着温禧:“这就要分别了,说什么也得一起吃顿临别饭!” 她选了一家离码头不远、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小饭铺。
饭铺所在的坊市颇为热闹。四人刚坐下点了些简单的汤饼和小菜,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悠扬却带着异域风情的乐声和人群的喧哗。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街角空地上,围着一圈人,圈中一位身着半新胡裙的年轻胡姬,正赤着双足,随着急促的鼓点舞动。她面容姣好,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眼神却透着疲惫。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敲着鼓,用生硬的大晟话喊着:“各位郎君娘子行行好!这可怜的孩子被人骗离故土,流落至此!赏几个钱,助她回乡吧!”
胡姬的舞姿热烈,足尖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飞快点踏,引来阵阵喝彩。一曲舞罢,胡姬气喘吁吁。
围观者议论纷纷,有人赞叹舞技,有人唏嘘遭遇,也有人怀疑是骗局,真正掏钱打赏的却不多。
温禧远远看着,心中泛起涟漪,胡姬的遭遇恰如她自己,上一世变成了异世亡魂,这一世是背井离乡的孤女,无论哪一世,自己仿佛都漂泊无依。
她起身,分开人群走了进去,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她走到那胡姬面前,将十枚温热的铜钱轻轻放入她摊开的、带着薄茧的手心里。
胡姬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眼神清澈的小娘子,嘴唇动了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低声道:“……谢……谢娘子……”
温禧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回到了饭铺。祐哥儿和禔姐儿也感同身受般默默不语。
“禧姐儿心善。”杨芷秀叹道。
温禧摇摇头,看着碗里的汤饼,轻声道:“杨姊姊过奖了。只是……看到她想回家,心里有些难受。十文钱不多,于我不过是少买几个蒸饼,于她……万一能凑上一点回家的路费呢?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这顿饭吃得有些感慨。
饭后,杨芷秀又细细叮嘱了温禧许多路上需要注意的事项,特别是安全:“陆路不比水路有巡检司巡护,务必小心。钱财莫外露,打尖住店要选人多的大店,宁可多花几文钱买平安!到了显州安顿下来,一定想法子给阿姊捎个信儿!”
王裕也道:“驴车已雇好,马师傅看着是个老实人。我们就不远送了,你们一路保重!”
温禧带着弟妹,向杨芷秀和王裕福礼:“杨姊姊,王郎君,一路照拂之恩,温禧没齿难忘,愿姊姊和郎君身体康健,万事顺遂,他日若有机缘,定当报答!”
又等着禔姐儿和芸姐儿依依惜别后,温禧三人登上了那辆带棚的驴车。车夫老马吆喝一声,鞭子轻扬,小毛驴便迈开步子,嘚嘚地离开了喧嚣的幽州码头,踏上了通往显州的官道。
车厢内,温禧搂着因与小伙伴分离而闷闷不乐的禔姐儿,对祐哥儿认真交代:“祐哥儿,接下来几天,我们白天赶路,晚上住店,路上不生火做饭了,免得惹眼。饿了就吃带的干粮,或者到了店里再吃热食。安全第一,明白吗?”
祐哥儿用力点头:“阿姊放心,我明白!我会看好行李的!”
温禧掀开车帘一角,回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幽州城墙,又看向前方蜿蜒北上的道路。
男主大叫:我可终于出来了[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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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谢氏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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