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时刻到了。
凌战的目光落在兽池边嬉闹的身影上。
霜刃正笨拙地扑向金棕小猴，小猴灵巧地侧身跳开。
反而顺势揪了一下霜刃蓬松的尾巴尖，惹得幼狼气鼓鼓地转身追逐。
岚影则安静地趴在温热的池沿。
湿漉漉的灰蓝色毛发紧贴着身体。
琥珀色的眼睛追随着玩闹的伙伴，偶尔伸出爪子，慵懒地拨弄一下雾气氤氲的池水。
金棕小猴似乎感应到了空气中凝重的离别。
猛地停下了玩闹，小小的身影定在原地，抬头望向凌战的方向。
那双总是闪烁着好奇与机灵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忧虑与不舍。
凌战心中再无迟疑。她走向泉眼旁那块温热的巨石。
白狼王正卧在上面假寐，庞大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察觉到她的靠近，那双金色的眼眸缓缓睁开，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
无需言语，一种沉重而默契的信任在人与狼之间无声流淌。
“狼王。”
凌战的声音低沉，穿透呼啸的风声直入灵魂，目光扫过不远处嬉戏的幼狼和小猴。
“这里的食物，猴群能撑到雪化。你们需自谋肉食。我，必须回人类的村落。”
狼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仿佛早已洞悉她的决定。
它的目光转向霜刃和岚影，带着深沉的眷恋，最终又落回凌战脸上，带着无声的探询。
凌战缓缓摇头，指向两只幼狼。
“它们太小。翻山越岭，深雪酷寒，撑不住。猴群的食物……足够它们越冬。”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如磐石般郑重，如同在立下血誓。
“我把它们留在这里。托付给你，也托付给猴群。它们……是维系此地的纽带。”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缩、却依旧在温泉边岩缝里努力翻找残存浆果的猴子们。
白狼王深邃的金眸凝视着凌战。
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每一个字的分量，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许久，它缓缓地、极其庄重地点了一下巨大的头颅。
那动作带着王者的承诺与担当。
它仰起头，发出一声浑厚悠长的低嗥，穿透呼啸的风雪，远远荡开。
外围警戒的狼群停止了移动，附近觅食的猴群也安静下来，无数目光投向泉眼的方向。
无声的回应，便是最坚实的保证。
凌战不再多言，转身默默准备行装。
一个用坚韧老藤反复加固的背篓，内里垫上最厚实柔软的兽皮。几块烤得焦硬、保存最久的肉条，一小包珍贵如金的盐粒，磨得寒光闪闪的匕首，还有一小块用多层兽皮仔细包裹的、闪烁着奇异暗蓝色幽光的矿石——那是她在温泉泉眼深处掘得，触手生温，质地坚硬逾铁，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能量。
她将洞中储存的大部分肉干和可食块茎悉数留下，整齐码放在岩洞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启程的时刻，选在一个风雪暂歇、天色微明的清晨。
铅云依旧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肆虐了一夜的狂风虽收敛了咆哮，只余下刺入骨髓的冰冷。
温泉蒸腾的雾气比往日更加浓郁，在清冽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如同微尘般缓缓飘落。
狼群和猴群。
自发地聚集到了洼地边缘的高处，沉默地伫立着——
目光追随着那个即将离去的黑色身影。
霜刃和岚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不安地在凌战腿边焦躁地打转，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她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委屈而惶恐的呜咽。
凌战蹲下身，最后一次，用力揉了揉它们毛茸茸、带着幼兽特有奶香与温泉硫磺气息的脑袋。
将脸深深埋进它们温暖柔软的颈毛里，深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生命气息的味道。
再抬起头时，那双黑眸已恢复了沉静。
她将两只幼狼轻轻推向狼王的方向。
狼王低吼一声。
两头最温顺强健的母狼立刻上前。
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叼住了幼狼的后颈皮，将它们带离凌战身侧。
金棕小猴一直安静地蹲在一块被雾气濡湿的温热岩石上，小小的身影几乎被白雾吞没。
它静静看着凌战收拾行囊，看着她与幼狼诀别。
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复杂的情绪翻涌：
对未知旅程的恐惧，对温暖泉水与玩伴的不舍，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执拗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就在凌战背起行囊，系紧藤带，准备迈步离开洼地的刹那——
“唧——！”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啼鸣撕裂了凝重的空气！
金棕小猴像一道蓄势已久的金色闪电，猛地从岩石上弹射而下！
它四肢并用，在冰冷的冻土和碎石上狂奔，速度快得惊人！
在凌战、狼群、猴群所有目光的注视下，它没有丝毫犹豫，借着旁边一块低矮的岩石奋力一跃！
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稳稳地、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凌战背着的藤条背篓中！
它蜷缩在厚实的兽皮垫子上，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金棕色小脑袋。
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住凌战近在咫尺的脸庞。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坚定的“唧唧！唧唧！”声。
那眼神，那叫声，都在无声地呐喊：
“带上我！”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整个洼地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狼王微微抬起了硕大的头颅，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深邃难辨的光芒。
凌战脚步一顿，侧过头，看向背篓里的小家伙。
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山巅的寒意，轻轻拂过小猴头顶那柔软如绸缎的金棕色绒毛。
小猴立刻伸出冰凉的小爪子，紧紧抱住了她的手指，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依赖与决心。
它比幼狼更敏捷，更适应跟随人类，它足够机灵，或许能成为她融入人群的掩护……
更重要的是，是它选择了她，以如此决绝的方式。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流，在凌战深潭般的眼底悄然漾开。
她看着小猴那双写满“带我走”的眼睛。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飘散的冰雾，回荡在寂静的洼地：
“好。跟我走。”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小猴一身即使在黯淡天光下也熠熠生辉的金棕色毛发上。
“以后，你就叫‘金宝’。”
“金宝……”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对这个名字的最终确认，也像是一道无声的契约烙印。
背篓里的小猴——金宝，仿佛听懂了。
它松开抱着凌战手指的爪子，小小的身体在温暖的兽皮垫子上满足地蹭了蹭，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安心地蜷伏下来，只留一双眼睛机警地转动着，打量着外面风雪欲来的世界。
凌战背稳了行囊。
最后的目光，投向白狼王，投向那两头被母狼叼着、仍在徒劳挣扎呜咽的雪白与灰蓝幼狼，投向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眼中交织着茫然、不舍与一丝新责任的猴子们。
“替我守着家。”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石投入凝滞的空气，带着千钧之力与不容置疑的托付。
目光再次深深掠过霜刃和岚影，“等我回来。”
白狼王缓缓起身，迈着沉稳如山的步伐，走到那两只仍在母狼口中低呜挣扎的幼狼面前。
它巨大的头颅低垂，伸出温热的舌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感，分别、郑重地舔舐了霜刃和岚影的额头。然后，它抬起头，金色的眸子深深凝视了凌战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悠远、仿佛能穿透时空的嗥鸣。
这嗥声蕴含着古老的力量与承诺，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震荡。
紧接着，它做出了一个令所有在场生灵屏息的举动——
它用巨大的鼻子，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和力量，轻轻推了推两只幼狼，将它们缓缓地、坚定地，推向旁边那只年长的、背部毛发稀疏、曾驮负过老猴的母猴面前。
母猴先是一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惶。
随即似乎明白了狼王的意图和这份沉重的托付。
它喉间发出几声短促而安抚的啼鸣！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与温和，伸出长着稀疏灰毛、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拢住了靠过来的、还在微微发抖的霜刃和岚影。
另外几只年长的猴子也立刻围拢过来，眼中最初的惊疑被一种新生的责任感取代。
它们伸出毛茸茸的手，带着猴群特有的轻柔，好奇又安抚地碰触着幼狼的皮毛。
发出低低的、如同摇篮曲般的咕哝声。
霜刃似乎被这混合着陌生猴群气息和温泉暖意的包围弄懵了，挣扎减弱，茫然地眨着湿漉漉的蓝眼睛。岚影则更安静些，甚至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母猴布满褶皱的手指。
狼群肃立无声，没有骚动，只有一种沉静的见证。
凌战向着白狼王，极其轻微却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再无留恋。
身影决绝地投入洼地之外，那片铅灰色天穹下、风雪欲来的茫茫苍茫。
深一脚，浅一脚。
她的脚印和身后藤筐留下的浅浅拖痕，很快就被重新呼啸而起的寒风吹起的浮雪覆盖，又被更细碎、更冰冷的雪粒无情填埋。身后山巅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幼狼稚嫩却悠长的嗥叫，穿透风雪，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依恋与呼唤，久久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天地之间。
背篓里，金宝不安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唧唧”。
凌战没有回头。
只是抬起手，带着一丝生涩却坚定的意味，轻轻拍了拍背篓的外壁。
归途，并未完全沿着来时的足迹。
在绕过一处乱石嶙峋、格外陡峭险峻的巨大山壁时，一种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声，穿透了林间死寂的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脚下的岩石都在这持续的轰鸣中微微震颤，带着一种沛然莫御、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感。
凌战循着声源，拨开一丛挂满锋利冰棱的浓密荆棘。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一条狂暴的、尚未被完全冰封的怒河！
如同挣脱了山脉枷锁的银色巨蟒，从更高不可攀的幽暗冰涧中咆哮着俯冲而下！
河水挟裹着万钧之力，在落差惊人的狭窄河道里疯狂冲撞、挤压、撕碎一切阻碍！这条河的源头，必然连接着她山巅秘境附近的水系，其势之猛，其威之烈，其毁灭之力，远非山下滋养靠山村的温顺溪流可比！
凌战站在高处一块湿滑、覆雪的巨岩边缘，劲风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水汽扑打在她脸上，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器，一寸寸扫视着这条狂暴的“云河”。
此处已在半山腰，寒意比山巅稍减几分。
血肉之躯卷入其中，恐怕顷刻间便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然而，一个念头却如同划破混沌的惊雷，在她冷静如冰的思维中骤然炸响——
若能顺此激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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