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村的春天,是被一声沉闷的春雷惊醒的。
雷声滚过沉寂一冬的山峦,冰封的溪流在深处发出细微而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屋檐下的冰溜子滴滴答答。
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萌发的新鲜味道,霸道地驱散了残冬最后一丝凛冽。
积雪消融,裸露出大片大片褐色的土地,如同大地褪去冬衣,展露亟待书写的胸膛。
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平静。
春节刚过,由沈厌暗中串联、凌战冷眼默许。
最终在几位受够王富贵盘剥的年轻后生带头下爆发的祠堂“暴动”,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当王富贵和他那几个只会溜须拍马的本家侄子。
被愤怒的村民堵在祠堂角落的开堂日。
平日积攒的怨气化作实实在在的拳头和唾沫时,靠山村头顶那片无形的、腐朽的天,被彻底捅破了窟窿。
年轻力壮、读过几年书、为人公道又肯实干的李青山,被推举成了新里正。
黑虎帮在临山县覆灭,大多数村民没了对王富贵财势的恐惧,自然坚定地支持了这场改变。
消息传到村西头小院时。
凌战正坐在门槛上,迎着初春微寒却清亮的阳光,细细擦拭着她那柄新打的短刃。
幽冷的青光在刃口流淌,映着她专注而平静的眼眸。
旁边地上,斜倚着之前缴获自黑虎帮头目那把花哨的长剑——
剑鞘镶着几颗劣质宝石,剑柄缠着褪色的红绸,透着一股暴发户的土气。
这剑如今成了沈厌的新宠。
此刻,他正站在院子中央那棵光秃秃的老枣树下。
单手握着那把对他而言略显沉重的长剑,努力摆出一个自认为潇洒不羁的姿势。
他左脚前踏,右脚后蹬,身体微微后仰,下巴高抬,试图模仿戏台上名将亮相的风采。
可惜重心不稳,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硌了一下,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来个趔趄。
“咳!”
他稳住身形,强装镇定,手腕笨拙地一翻,试图挽个剑花。
剑身沉重,他手腕力道不足,那“花”挽得七扭八歪,剑尖差点戳到自己新换的绸缎衣襟下摆。
“啧,这破剑,忒不趁手!”
沈厌低声抱怨一句,但立刻又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对着凌战的背影朗声。
“呔!尔等宵小,见了本公子手中这‘青锋’宝剑,还不速速……呃,纳头便拜!”
他本想用“引颈就戮”,觉得杀气太重不符合自己玉树临风的形象,临时改了口。
凌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腹专注地拂过短刃冰冷的锋口,仿佛在确认它的每一分锐利。
沈厌见唯一的观众毫无反应,也不气馁,或者说,他的表演欲已经压过了尴尬。
他收了那蹩脚的姿势,将长剑杵在地上当拐杖,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凌战面前,眉飞色舞。
“娘子!娘子!你猜怎么着?成了!咱们的大事成了!”
他激动地手舞足蹈,手里的剑跟着乱晃。
“你是没瞧见祠堂里那场面!王富贵那老狗,脸都吓绿了!他那几个狗腿子侄子,平时不是挺横吗?在咱们团结起来的靠山村父老面前,那就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
他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脸上写满了“快问我细节”的得意:
“关键时候,还得看你家夫君我啊!你是不知道,当时那气氛,僵持不下,眼看就要坏事!是我!沈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舌战群……呃,舌战王富贵!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引经据典!从盘古开天说到大胤律法,从他们欺男霸女说到苛捐杂税!句句在理,字字诛心!说得那老狗是哑口无言,面如死灰!村民们听得是热血沸腾,群情激愤!啧啧,不是我吹,当时那场面,就差给我鼓掌了!”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真是那力挽狂澜的盖世英雄,桃花眼里闪着“快夸我机智神勇”的光芒。
“怎么样?娘子,是不是觉得为夫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祠堂之外?这口才,这胆识,这……嗯?”
他正说到兴头上,等着凌战哪怕给个惊讶的眼神,却只听到一声极其平淡的:
“嗯。”
凌战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但目光依旧停留在短刃上,指腹再次拂过刃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沈厌脸上那刚刚还神采飞扬、仿佛自带光芒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那股子滔滔不绝、指点江山的劲头,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哗啦一下,熄得透透的。
他挺起的胸膛慢慢塌了下去,举着当“拐杖”的剑也“哐当”一声歪倒在脚边。
整个人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连精心梳理的鬓角似乎都耷拉了几分。
小声嘟囔着:“……不识货。”
蔫头耷脑地挪到一边去了。
春雷响,万物生。靠山村苏醒的土地带来了最现实的问题——春耕。
凌战家名下的那两块薄田,位置偏僻,土层贫瘠,石头多得像地里长的瘤子。
经过去年种冬麦子的收拾,勉强能出产些糊口的粮食。
但二十多张嗷嗷待哺的嘴等着填饱,粮食自给自足至关重要。
这日天刚蒙蒙亮,薄雾如纱,笼罩着湿润的田野。
凌战、沈厌带着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站在自家那两块冬麦已冒出新绿的田埂上。
“就这?!”
沈厌用脚尖踢了踢一块顽固凸出地面的青石,一脸嫌弃,“这破地,种金子都嫌硌得慌!累死累活刨一年,收的粮食够塞牙缝吗?”他看向凌战,桃花眼里满是“你若想在这里开荒,这日子就没法过”的控诉。
凌战没理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捻了捻。
土质干硬粗粝,带着一股贫瘠的微酸气息。她抬头,目光投向远处山坡上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新翻开的深褐色沃土——那是村里其他人家播种希望的良田。再收回目光,落在脚下这片如同得了癞痢般的荒地上。
“不种粮。”她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声音清晰果断。
“啥?”沈厌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不种粮?喝西北风啊?孩子们吃啥?”
“种药。”
凌战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田埂边几株刚冒头的不起眼绿苗。
“紫苏,益母草,车前草,蒲公英。”
她报出的都是田间地头常见、生命力顽强的草药。
“还有,”她指向山坡背阴处一小片湿润洼地,“那里,开出来,种薄荷。”
沈厌目瞪口呆:“种…种草?凌战,你饿疯了还是被雷劈傻了?这玩意儿能当饭吃?卖钱?谁要啊?”
凌战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让沈厌后面的话自动消音。
“卖药铺,换粮。”她言简意赅,“比种粮划算。”顿了顿,补充道:“村里人刚换了里正,人心思定,有余粮。用钱,或用药换。”
沈厌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脑子飞快转动:草药…药铺…换粮…好像…是条路子?混迹市井时,他确实知道这些野草晒干了能卖钱,价格比粮食还略高些,只是以前没人专门种。
再看看这破地,种粮确实没指望……
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市井的机灵劲儿又冒了出来。“行!种草就种草!”
他一拍大腿,脸上瞬间多云转晴,甚至带上算计的精光,“这事儿交给我!保证把这些‘金叶子草’伺候得比花还娇贵!”他自动忽略了凌战那句“换粮”的后续,满脑子都是“卖钱”的金光。
计划敲定,行动雷厉风行。
凌战带着孩子们花了三天,将两块薄田里能搬动的石头全部清理出来,垒成了田埂。翻地,碎土,将贫瘠的土壤尽量弄得疏松。沈厌则充分发挥了他那张俊脸和油滑嘴皮子的优势,精心梳理好金簪固定的发型,开始在村里“招摇过市”。
“张婶!忙着呢?哎呦这麦苗长得真精神!一看就是您伺候得好!”
沈厌蹲在张猎头家地头,嘴甜似蜜,“跟您商量个事儿呗?您家去年那紫苏长得可真好!那味儿,香!我家娘子想种点,您给匀点种子?不多,就一小把!我用新编的竹篓跟您换!您看这篓子,多结实!装山货保管不散架!”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编得歪歪扭扭但厚实的竹篓。
张婶被他夸得心花怒放,又被“凌娘子”的名头唬住,乐呵呵地抓了一大把紫苏籽塞给他:
“拿去拿去!替我谢谢凌娘子啊!”
“李大哥!您这地翻得可真深!今年收成准差不了!”沈厌又溜达到村东李木匠家新开的地里,“听说您家老屋后头那片益母草长得旺?我家孩子们有点小毛病,娘子想采点备着,您看……?”
老实巴交的李木匠被沈厌的热情又迷人的笑容晃晕,念着凌战帮修房子的情分,二话不说带沈厌去屋后,连根带苗挖了一大捆给他,还附赠了几句种植心得。
靠着这张脸、三寸舌,加上适时隐晦地提一提“新里正李青山家也种了些草药”,李青山确实被凌战说服在田埂试种,沈厌没几天就凑齐了清单上所有草药的种子和幼苗,还多弄了些薄荷根茎。代价是送出去七八个奇形怪状的竹篓草筐,以及承诺自家娘子会帮王婶家挑三天水。
种子幼苗到位。
凌战毫不含糊,每日清早给王婶家挑满一大缸水后,亲自带几个大孩子下田。她示范点种紫苏籽,分栽益母草苗,埋下薄荷根茎。动作精准利落,如同布置微缩战阵。
孩子们学得认真,小脸沾泥,眼神晶亮。
沈厌也难得没偷懒,挽起袖子,露出那双养尊处优,连做饭都要戴细棉布手套、翻几下土就磨出红痕的手,笨拙地跟在后面有样学样,嘴里不住念叨:
“轻点轻点!我的小祖宗们!这可是咱家的‘钱串子’!脚下留情啊!”
小院西侧背阴的洼地被开垦出来,整整齐齐埋下了喜湿的薄荷根茎。
看着田里一片片刚冒嫩芽、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的绿色希望,沈厌叉着腰,对着孩子们自得吹嘘:“瞧见没?爹爹我出马,一个顶俩!这药园子,指日可待!到时候卖了钱……”
他仿佛已看到自己揣着鼓鼓钱袋在镇上招摇的模样,桃花眼弯成了月牙。
凌战一盆冷水泼下:“钱,买粮,买油盐,买布匹,若有余买牛买马。”
她目光扫过院子里穿着打补丁旧春衣、欢快跑闹的孩子们,加了几个字,“再有余,存着。”
——休想挥霍出去。
沈厌笑容一僵,撇撇嘴小声嘀咕:“知道啦知道啦,管家婆……”
发财梦被戳破,悻悻然。
药田刚步入正轨,凌战的目光便再次投向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西山深处——村民轻易不敢深入的禁区。
那里,她的云田才是真正适合庄稼或药材的肥地。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橙红。
凌战将沈厌叫到院外,指向远处如巨兽脊背般沉默耸立的西山主峰。
“我进山,一段。”语气平淡,如同说去邻家串门。
沈厌正用小树枝刮新缎面靴上的泥点,闻言猛地抬头,眼神掠过一丝复杂,飞快地瞥了眼孩子堆里的小金宝:“啥?又进山?这刚开春,山里雪都没化透,饿了一冬的畜生正凶呢!你去干嘛?”
语气带着不解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有事。”凌战言简意赅,无意解释。
沈厌看着她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知道问也白问。
烦躁地扔掉树枝,连靴子上的泥点也懒得管了:“行行行,你是家主!你说了算!”他赌气扭过头看着院里追逐打闹的孩子,没好气道:“那这群小崽子怎么办?还有那几块新开出来的宝贝‘药田’?总不能都丢给我吧?”
“你带。”凌战理所当然,“继续开荒。”
她指向院子东边杂草丛生、布满碎石的缓坡,“种菜。”
“我?!”
沈厌指着自己鼻子,声音拔高,“一个人?带二十多个拖油瓶!洗衣做饭!还要开荒种菜?凌战,你搞错了吧?我是谁?我是沈厌!靠山村,不,整个大胤第一美男子!你让我当泥腿子?!”
他真跳脚了,那身崭新的绸缎外袍仿佛跟着主人一起炸了毛。
凌战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过去:“金叶子,买粮,买种。”
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看好家,带好孩子。别惹事。累,可请人。”
沈厌接过沉甸甸的钱袋,一时愣住。金叶子!
看在钱的份上,再看看凌战那张毫无商量余地的脸,以及院子里那群眼巴巴望着他们、脸上已无苦难的小萝卜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委以重任”的荒诞感交织涌上心头。
他最终认命般一把抓过钱袋塞进怀里,咬牙切齿:“行!我‘带’!我‘看’!娘子您就放心去吧!最好被山里的狐狸精抓去做压寨夫人!省得回来祸害我!”
他气呼呼转身,背影悲愤,“这些钱除了过日子,我想花就花!你少管!”
凌战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是在他即将踏入院门时,低沉的声音清晰地追了上去:“水渠,继续挖。引后山水。”
沈厌脚步一顿,没回头,肩膀却垮得更厉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知道!”
第二天,天光未破晓,凌战的身影已消失在通往西山深处的小径。
她背着一个不大的行囊,腰间挂着短刃和一把特制的、分量不轻的鹤嘴锄。
小金宝安静地蜷在她背上的竹筐里。
步伐沉稳,很快融入莽莽山林,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次日。
小院里,失去了“定海神针”的沈厌,在短暂的茫然和怨念之后,捏着怀里沉甸甸的钱袋,一股久违的、如释重负的快乐混合着“作妖”的本能,如同开春的野草,开始疯狂滋长。
他精心梳理好一头丝滑长发,穿上最体面的绸缎外袍……
干活?那是不可能的!
叉着腰,他站在堂屋门口,对着还在热炕上赖床的孩子们,中气十足地吼道:
“都给我起来!太阳晒屁股了!”
孩子们揉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爬起来。
“都听好了!”沈厌清了清嗓子,找回几分“一家之主”的派头,指着院子东边那片杂草乱石坡,命令道,“从今天起,那里!就是咱们的新地盘!开垦出来!种上绿油油的青菜!黄瓜!大茄子!”
他描绘着美好蓝图,“想想看,夏天到了,吃不完的新鲜菜!再不用啃咸菜疙瘩,漫山挖野菜了!”
孩子们被“吃不完的菜”吸引,小脸上露出向往。
“现在!拿起你们的武器!”
沈厌变戏法似的拿出几把小锄头和小铲子——之前软磨硬泡让王木匠赶工的。
“目标!碎石坡!冲锋!”他振臂一呼,颇有将军点兵架势。
孩子们被他的情绪感染,兴奋地嗷嗷叫着,拿起小工具,像一群刚放出笼的小鸭子。
扑腾扑腾冲向那片乱石坡。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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