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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凌家不蓄奴

凛冽山风卷着枯叶扫过蜿蜒石径。

凌战和孩子们背着沉甸甸的藤筐,筐内是新收的灵种,散发着温润微光。

虎子、豆芽、大妞、大丫紧随其后,小脸冻得微红,眼神却晶亮。

尤其是大丫,怀中紧抱着一个装满珍贵药草的小布包。

山巅基地的收获已尽数归仓。

一年的自由生长到最后的大丰收,证明了山巅云田的土地肥沃程度已经到了撒种自生的地步。

不需太多的人手,接下来漫长冬季的蛰伏也是养地。

五人一踏入青州临山县城,“云裳记”的喧嚣就扑面而来,比他们离开时更盛。

铺面似乎重新粉饰过,朱漆更亮,门前车马络绎。

铺内人影幢幢,除了熟面孔伙计,还多了几个穿着干净但神情略显拘谨的新伙计,手脚麻利地搬货、招呼客人。

沈厌一身簇新的宝蓝织锦袍,正站在柜台后,对着一个留着山羊胡、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说话,语速极快:“……王账房,这批‘织金妆花缎’的损耗,务必按最低档计入!还有前日赵员外那笔账,尾款催紧些!年底了,各处都要打点!”

山羊胡王账房连连点头,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发出清脆密集的响声:

“东家放心,小老儿省得。”

他抬眼看到凌战她们进来,微微一怔,随即欠身示意。

沈厌顺着王账房的目光回头,看到凌战,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被笑意覆盖:“哟,回来得正好!看看,铺子可还入眼?”

他挥手指着焕然一新的陈设和忙碌景象,语气带着自得。

凌战目光扫过那些新伙计,最后落在柜台后埋头算账的王账房身上,未置一词。

此时小石头应声跑来开心地叫着:“娘,您可回来了!该让我跟去挖草药的!”

凌战只将大藤筐轻轻放下,摸了下小石头的肩,递给他一个布包道:“这包算是你的,拿去后院,把药草交给玄尘道长给你记账。”

小石头高兴地应着,抱着布包跑去了东边的小院。

沈厌见凌战对自己反应平淡,那股自得劲头稍敛,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商量的口吻。

“咳,你也看见了,生意越发忙不过来。苏婉一人要做绣活、管账、管库、还得照应前头,实在分身乏术。这不,我请了王账房,老道士举荐的,账目是把好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我打算再添几个使唤人手,签死契的,手脚勤快些,也能守住点铺子里的手艺……”

“畜奴?”凌战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清晰冷冽。

沈厌眉头一皱:“什么畜不畜的!签了死契就是主家的人,天经地义!外头请的短工,手脚不干净,嘴也不牢靠,咱们那些新琢磨出的织染法子……”

“不行。”凌战打断他,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沈厌脸色一沉,正要发作。

这时,玄尘子牵着小石头的手从后院踱步出来,老道一身半旧道袍,仙风道骨,目光在沈厌和凌战身上一转,慢悠悠开口:“沈小子,此事,老道倒觉得你欠思量。”

沈厌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老道:“道长?您老之前不也说……”

玄尘子捋着胡须,眼神锐利:“老道是说生意大了,人手不足。但‘签死契’引入外人常驻铺中?不妥。”他目光扫过那些正在整理布匹的新伙计,“眼下这些帮工尚可,因其只在外围打杂,不涉核心。然若引入奴仆住内,朝夕相处,难保不窥得我‘云裳记’独门织染秘法。届时,或被对家收买,或自起炉灶,皆是祸端。织染之道,乃立身根本,岂容外泄?”

老道语气平缓,却字字如钉。

王账房在一旁拨算盘的手也停了,垂着眼,默不作声。

沈厌脸色变幻,他没想到连一向支持他扩张的老道突然站在了凌战一边。

他看着凌战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又看看玄尘子严肃的神情,一股憋闷的邪火直冲脑门,声音也拔高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铺子越做越大,难道就靠苏婉和这几个生手硬撑?误了交货期,砸了招牌,谁担得起?!”

他烦躁地拍了下柜台,震得算盘珠子乱跳。

凌战并未理会沈厌的怒气,她走到放置布匹样品的角落。

那里,一台半旧的脚踏式织机安静地立着,旁边堆着几匹刚下机、纹理略显粗糙的素布。她伸出因常年劳作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过织机的木架、踏板、综框是控制经线升降的装置和梭道,眼神专注,仿佛在检视一件精密的武器。

沈厌的咆哮戛然而止,狐疑地盯着她。

“你看那破织机作甚?它还能自己变出人手不成?”

凌战没有回答。

她转身,径直走向后院存放工具和边角料的杂物间。

很快,她抱着一堆东西出来:几块坚韧的老竹片,几根粗细不一的硬木棍,一小卷韧性极佳的牛筋,还有几块打磨光滑、边缘锋利的铁片——

那是她平日处理药材或修理农具剩下的边角料。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凌战将东西放在织机旁,席地而坐。

她抽出随身携带的、刃口磨得极薄的短匕,开始切削竹片和木棍。

动作精准、稳定、高效,没有一丝多余。

匕首削过硬木的声音“沙沙”作响,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沈厌抱着手臂,起初还带着不屑的冷笑,但渐渐地,那冷笑凝固了。

他看着凌战那双仿佛带有尺度的眼睛,看着她将削好的竹片用牛筋巧妙地捆扎、绷紧,看着她将坚硬的木棍两端削出契合的榫卯,再用烧红的细铁签烫出孔洞,嵌入打磨过的铁片作为轴承……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匠人的熟稔感,却透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恐怖的准确与效率,仿佛她不是在制作器物,而是在组装一件早已在脑中演练过千万次的致命机关。

一个时辰过去,日头西斜。

铺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凌战手中工具的声音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终于,凌战站起身。

那台半旧的织机已面目全非。

原本简单的综框被替换成一个精巧的、由多层竹片和牛筋构成的联动装置,上面规则地分布着许多小孔。一个用硬木和铁片轴承制成的、带着复杂凸轮结构的传动杆取代了部分木质连杆,牢牢固定在机架上。最显眼的是梭子滑行的轨道,被加宽、加深,并嵌入了打磨光滑的薄铁片。

凌战将一束预备好的丝线装上改造后的织机。

她坐上织机凳,双脚沉稳地踏动踏板。

“咔哒…咯啦…”

一声不同于以往任何织机运转的、带着清晰金属咬合与木质摩擦的奇异声响在铺子里响起!

声音不大,却异常稳定、有力。

众人屏息看去。

只见随着凌战双脚规律踩踏,那套复杂的联动装置带动综框上下翻飞,经线升降的规律瞬间变得繁复数倍!更令人瞠目的是那枚梭子——它不再需要织工用手费力地左右投掷,而是在那嵌入铁片的轨道和传动杆凸轮的精确推动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精准牵引着,沿着轨道高速、平稳地自动往复穿梭!速度比原来快了何止一倍!

“唰…唰…唰…”

梭子破纬的声音连绵成一片,急促而稳定。

凌战的手只需在纬线打紧的间隙,用特制的木刀也被她改造过,嵌入了薄铁刃口,快速而有力地拍打一下,经纬线便紧密咬合。她的动作节奏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精准得如同钟表。

一卷素色的经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卷布轴上增长。

布面纹理不再是简单的平纹,而是呈现出一种细密、均匀、极具质感的特殊斜纹!

这不仅是速度的提升,更是品质的飞跃!

整个“云裳记”陷入一片死寂。

苏婉捧着账册,手指停在某一页,忘了呼吸。

王账房忘了拨算盘,玳瑁眼镜滑到了鼻尖,瞪圆了眼睛看着那飞梭走线。

新伙计们张大了嘴,仿佛看到了神迹。

玄尘子抚须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着那精密的传动结构和飞梭——

口中喃喃:“奇技…鬼斧…非人力可为…”

沈厌脸上的怒气和倨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僵立在原地,绛紫织锦袍下的身体绷得死紧,眼睛死死钉在那台发出“咔哒…咯啦…”稳定声响的怪物织机上,钉在那枚如活物般自动往复穿梭的铁片梭子上,钉在凌战那双稳定、迅捷、如同操控着战场杀戮机器般的手上。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任何刀锋加颈都更让他感到战栗。

他引以为傲的商海手腕、人脉经营。

在这冰冷的、颠覆性的、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这不是靠钱、靠人、靠阴谋诡计能获得的东西!

这是……足以改变整个行业规则的力量!

掌握在眼前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手中!

凌战停下动作。

那奇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运转声戛然而止。

她站起身,拿起刚织下的一小段布匹,走到沈厌面前,递给他。

沈厌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布面入手,细密紧实,斜纹清晰流畅,带着新布的韧性和微温。

他低头看着这布,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那独特的纹理,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

凌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沈厌心上:“此机,一人操作,可抵过去三人之力。所出布匹,纹理更密,质地更韧。核心部件,非我亲制,旁人拆解亦难仿效。畜奴,何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新伙计,“现有之人手,足以应对。”

说完,她不再看沈厌青白交加、眼神剧烈变幻的脸,转身走向自己租住的院落,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台改造过的织机静静矗立,冰冷的铁片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幽光,无声宣告着一种超越时代的、令人窒息的掌控力。

沈厌死死攥着那块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众人,死死钉在那台织机复杂的传动结构上,钉在那枚静止的、嵌着铁片的梭子上。那“咔哒…咯啦…”的奇异声响,仿佛还在他脑中回荡,每一次都像敲碎了他心中某块坚冰。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近乎本能地、一步一步地挪到织机旁,伸出微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敬畏地,去触碰那冰冷的、带着精密咬合痕迹的铁片凸轮。

指尖传来的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碎裂。

那不是梦。

那台沉默的机器,就是凌战无声的、冰冷而绝对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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