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记”的库房前所未有的空旷。
改良织机日夜轰鸣产出的布匹,如同流水般涌向市场。
沈厌亲自坐镇,负责供给州府最大的“宝昌号”绸缎庄。
新出品的“流光锦”以其独特的斜纹肌理、细密坚韧的质地和远超同侪的生产速度,更是风靡。
一匹“流光锦”的价格被沈厌定到了惊人的十五两银子,远超普通绸缎的五至八两,依然供不应求。州府里的富商巨贾、官宦家眷,以能穿上“流光锦”裁制的衣裳为荣。
“云裳记”的金字招牌,在高端市场彻底打响。
改良的织机技术同样惠及了普通棉布的生产。
沈记工坊出品的“暖阳布”新品,令所有员工振奋。
原本粗糙厚实的棉布变得更为细密均匀,透气性和保暖性都有提升。
春节前,最后一次工坊产量会议。
沈厌提议。
“普通棉布应提价与他家布庄持平至二钱五分,新布品质更好,工坊扩大投入巨大。”
凌战只问了一句:“青州一冬,冻毙几多?”
她指着窗外寒风里裹着破旧单衣的行人,“此布,御寒之本。价高一线,或断数人性命。”
她看向沈厌,目光平静却不容置疑。
“‘暖阳布’,价定二钱,不可涨,不亏即可。‘流光锦’随你,所得利,拿出一成分给这边员工福利。”
沈厌张了张嘴,看着凌战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想起她改造织机的雷霆手段,最终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只沉声道:“就按娘子说的办。只是,恐引同行争端。”
苏婉在一旁默默记录。
笔尖在“暖阳布定价:二钱/匹”上重重顿了一下。
效果立竿见影。
沈记工坊出品的“暖阳布”,以每匹二钱银子的价格,略低于市面普通棉布的二钱二分,大量投放青州临山县及周边县镇的布庄、杂货铺。
“暖阳布”以其超优良的性价比迅速成为底层百姓和普通小户人家过冬的首选。
就连府城青州城内,许多往年只能缩在破絮里熬冬的老人和孩子,今年总算能扯上几尺厚实的新棉布做袄,再不惧怕冬日无法走出家门的困苦。
街头巷尾,“沈记暖阳布,便宜又暖和”的口碑悄然传开。
忙碌中,转眼就到了腊月。
工坊核心区锁闭,全员进入了准备放假倒计时,留护院轮值。
外围库房区存放着替换的普通配件,相对松懈。
几个黑影,借着远处稀疏的爆竹声掩护,如狸猫般翻过院墙。
“手脚麻利点!值大钱的玩意儿就在里头!”其中高壮黑影人低声音催促。
几人撬开一处库房门栓,刚摸黑进去,脚下便绊到一根极细的丝线。
“咔嚓!”
一声轻响,黑暗中几根涂满漆黑、粘稠如糖浆的绳索猛地从墙角弹射而出!这正是凌战设计的“粘鼠板”机关改良版。两个泼皮猝不及防,被粘胶绳索狠狠裹住,撞在冰冷的砖墙上,瞬间动弹不得。刺耳的铜铃声撕裂了小年夜的宁静,尖锐地响彻工坊上空。
“不好!快走!”高大黑影魂飞魄散,顾不得同伴,带着剩下几人仓皇翻墙逃窜。
护院们举着火把迅速赶到。
火光照亮了墙上两个如琥珀里苍蝇般徒劳挣扎、鬼哭狼嚎的身影。
沈厌裹着厚重的裘氅匆匆而来,灯笼的光映着他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庞。
他看着墙上那滑稽又狼狈的“战利品”,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如檐下冰棱般寒冷。
“打断腿。”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扔给府衙。告诉他,这算沈某提前送他的‘年礼’。
高大黑影一听,当时就急了,大喊:“沈兄!沈兄!赵三,我是赵三呀!兄弟也是年关没饭吃,急得!沈兄大义,帮帮兄弟吧!”
沈厌自嘲一笑——!
声音依然不高,越发清晰:“打!断!腿!扔给府衙。”话毕,扭头就走。
腊月廿十,工坊里弥漫着年终盘点和领钱的期待。
领分红名册的队伍里,张师傅捏着代表自己份额的木筹,手心全是冷汗。
他偷眼看了看远处正在和苏婉核对账目的沈厌。
又想起“行商”塞给他那张滚烫的银票和写着城南废砖窑地址的字条。
挣扎如同钝刀割肉。
最终,在腊月廿三的深夜。
他颤抖着敲开了沈厌书房的门,交出了那张要命的银票和字条,几乎瘫软在地。
沈厌没有动怒,甚至亲自倒了杯热茶给他。
他拿起那张银票看了看,嘴角竟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是隆昌号派来的“行商”,目标还挺明确,直指参与核心部件组装的老师傅。
负责打磨精密凸轮铁件的张师傅,自然成了重点目标。
百两白银!州府一座带小院的宅子!
这足以让一个匠人几辈子衣食无忧的诱惑!
“念你主动坦白,此事烂在肚子里。”
沈厌的声音平静无波,“明日工坊会‘丢’一个次品凸轮,你便说是自己打磨时失手损坏,怕责罚才隐瞒。明白吗?”
张师傅如蒙大赦,千恩万谢。
沈厌反而额外赏了他二十两银子:“安心过年。”
张师傅走后,沈厌将银票和字条递给一旁的苏婉。
眼中冷光闪动:“仿他的笔迹,回信:‘得手不易,需加钱三百两,四日后子时,城南废砖窑交货。’”
腊月二十七,子时,城南废砖窑。
隆昌号派来的管事揣着加码的三百两银票,正做着立下大功、升官发财的美梦,便被埋伏在断壁残垣后的护院捂嘴按倒,捆了个结实。没有惊动官府,沈厌只是让人在冰冷的砖窑里“好好招待”了这位管事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一个鼻青脸肿、冻得半死的人形麻袋被扔回了隆昌号在青州县城的铺面门口。
隆昌号伸出的暗手,如同被踩了七寸的蛇,缩了回去没敢出声。
腊月廿八,终于到了正式放假,分红吉日。
工坊大院人头攒动,欢声笑语。
铜钱的碰撞声、孩童追逐的嬉闹声、妇人清点红纸包裹的银钱的喜悦声交织在一起。
沈厌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正要开始一年中最受拥戴的仪式。
突然,工坊沉重的大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一队风尘仆仆、甲胄鲜明的官兵鱼贯而入,瞬间压下了满院的喧嚣。
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身着六品鹭鸶补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
他无视满院的喜庆和错愕,径直走到台前。
目光锐利地扫过沈厌,然后转向一旁闻讯赶来的陈县令。
“本官乃工部虞衡清吏司特使,钱守仁。”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取出一份盖着鲜红工部大印的公文,当着所有工匠、管事,沈厌的面,朗声宣读:
“工部令:闻青州有巧匠,造璇玑新式织机,工效卓绝,实乃裕国利民之器!为壮我朝织造,充盈国库,工部特命本官前来观摩学习,并征调此巧匠沈厌及璇玑织机全本图谱,即刻随本官入京,以备咨询及推广之用。此乃朝廷恩典,不得延误!”
公文措辞堂皇,冠冕堂皇,字字句句“利国利民”、“朝廷恩典”。
宣读完毕,满院死寂。
方才还滚烫的铜钱仿佛瞬间冰冷,红纸包裹的分红也失了颜色。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厌身上。
钱特使合上公文,目光如鹰隼般盯住沈厌。
“沈东家,年关将近,本官也不愿扰民。然,国事为重。这分红吉日,正好一并贺你前程。收拾行装,带上图谱,三日后,随本官启程赴京。”
沈厌站在台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如同结了冰的深潭。
他扫过台下工匠们茫然、担忧甚至惊恐的脸,又看了看那位志在必得的钱特使和陈县令复杂的神色。寒风卷过院中残留的爆竹碎屑,打着旋儿。沈厌缓缓抬手,对着满院工匠,声音平静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诸位,工钱照发,年货照领。给祖宗上香的时候到了,都散了吧。”
他走下木台,没有再看那工部特使一眼,只对凌战低声吩咐了一句:“看好家。”
便裹紧了裘氅,径直向府衙的方向走去。
陈县令心中警铃大作。
这哪里是“观摩学习”?分明是巧取豪夺!
一旦图纸和凌战被“征调”入京,这技术就彻底归了工部,沈记的根基也就毁了。
且别说里面有他的股份,他更深知凌战的重要性。
更清楚这技术背后牵扯的巨大利益和凌战本人的“危险”。
他火速派人快马给府城的知州送信。
看到沈厌如此大无畏地转头跟着工部就走,凌战脸上没有任何惊慌。
她只是停下了手中数铜钱的动作。
冷声却可以让所有人听清楚。
“工部要推广?”
“是!这是正式公文!”姓钱的特使不知为何,一听这声音,莫名其妙停下了脚步。
“不给。”凌战语气斩钉截铁。
所有人都是一愣!
陈县令赶忙小声劝解:“当然不能给!可是…工部势大,硬抗…”
“不是硬抗。”凌战走到院中石桌旁,上面竟然摊着一幅简陋的大陆疆域图。她修长的手指划过北部漫长的边境线:“此机若现世,敌国必得。北狄、西戎,得此机,其军需可增数倍,战力陡增。边关将士,将血流成河。”
她的指尖最终点在代表己方边境的一个关隘上,“时机未至。”
县令与沈厌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满脑子都是商业竞争和自家利益。
从未想过这织机竟能牵扯到军国大事、边疆安危!
二人看着凌战平静却无比坚毅的侧脸。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眼界和格局的宏大与冷酷。
想起她改造织机时那双操控一切的手,此刻,她仿佛在操控着更大棋盘上的生死。
“拖。”
陈县令首先回过神来,看向沈厌严厉道:“此机乃数代匠人心血,核心部件制作繁难,良品率极低,尚在改进之中,恐难登大雅之堂。图纸更是匠人秘传,非口述身教不可得。为表忠心,沈记向本县承制一批特供军需,以新法所织之棉布,为边关将士赶制御寒冬衣,整月十五前必达。待工艺成熟稳定,再行献上不迟。”
他顿了顿,补充道,“棉衣用料,必须足量,用‘暖阳布’标准。”
沈厌眼睛一亮!妙啊!
“好!我这就去办!”
沈厌精神大振,转身看向钱特使,“特使且先回去,官差也当放假,军爷们等不得,我们要马上招募乡勇赶去送军需。
沈厌与陈县令紧密配合。
陈县令在县衙内对钱特使大诉其苦,强调新机“娇贵难制”,良品率不足三成,强行推广恐劳民伤财,反而不美。同时,他极力渲染沈记“一片赤诚”,主动承担军需重任,为朝廷分忧。
沈厌则调动所有资源,工坊三班倒,全力生产特供棉布。
凌战亲自监督棉布质量和棉衣填充,确保棉花足量、拍打均匀。
玄尘子贡献出几张强效驱虫防霉的药方,融入棉衣内衬处理中。
苏婉则负责账目和物资调配,一丝不苟。
大年初五。
顶着凛冽的寒风。
第一批满载着五千件崭新棉衣的骡车车队,在官差的押运下,驶出青州城。
奔赴北境最艰苦的“鹰愁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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