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厌第五次站在"山海粟"的后院门前。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半旧的靛蓝细棉布袍子——
上次那身昂贵的绛紫织金袍被凌战一句:“招摇,此区易引歹人”给堵了回去,没见到。
“娘子。”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厚无害,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崭新的铜钥匙和一卷厚厚的图纸,道:“城东的大宅子,按您的要求,彻底修缮好了。图纸在此,请您过目?!”
门“吱呀”开了条缝。
凌战正在院里劈柴,斧头精准地落在木墩中央,发出沉闷的“咚”声。
抬眼扫过木匣,没接。
“说。”
她言简意赅,斧头又利落地劈开一段硬木。
沈厌赶紧指着图纸解说,语速飞快:
“娘子要求独立小院,西边整个跨院都单独隔出来了,院墙加高到一丈二,顶上按您画的嵌了碎瓷片和铁蒺藜。院门是双层铁桦木,内外两把将军锁,钥匙都在您这匣子里。”
眼见凌战只是继续砍柴。
他赶紧继续:“娘子要求不许打扰。我在院墙外三步划了白线,工人不经您召唤,跨线一步,打断腿!”他模仿着凌战平日的语气,略显生硬,却带着明显的献媚眼神,“娘子院里的水井也单独打了,不与外院通。”
沈厌顿了顿,凌战依然只是砍柴。
他提高了音量,“还有厨房?娘子院里有小灶间!若娘子不想来大屋共进食,那个食材…娘子自己安排?或者告诉我,差人放白线外?”
【都说这么多了怎么只会砍柴呀!榆木疙瘩一个!】
沈厌腹诽了一句马上很狗腿的继续。
“还有就是安全措施,墙角按娘子给的图示挖了陷坑,铺了草皮伪装。几处关键位置留了机括孔洞,方便娘子…呃…布置些小玩意儿?”
他试探着问,想起那台更新的恐怖织机,及时闭上了嘴。
凌战停下劈柴,拿起一块布擦了擦斧刃,走过来。
她没看图纸,直接拿起一把黄铜钥匙,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划过钥匙齿上几处细微的、非标准的不规则凸起——这是他找老锁匠额外加的防复刻暗记。
“嗯。”
她终于吐出一个字,把钥匙放回匣子,“三日后卯时初刻,搬。”
沈厌心头狂喜,差点没绷住脸上的“恭顺”。
心底暗喜:“大早上的,五点就要急着搬回来,装得跟真不想家似的?!”
收了心绪,他忙不迭应道:“好!好!我亲自来接!马车都备好了!娘子和小石头什么都不用管!”他下意识想伸手接过斧头帮忙,凌战一个眼神扫过来,他立刻缩回手,讪讪道:“那…那我先去宅子里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几乎是落荒而逃。
从袖中抖出卷泛黄的图纸落在地上。
上面标注:“里面院墙加高三尺。机关布置了铁蒺藜网。”
凌战拾起图纸,手顿了顿。
图纸上精确标注着弩机射角与陷阱深度,正是她随手勾画的防御工事。
这混混竟真能看懂?
凌战搬进大宅第一日清晨。
沈厌起了个大早,总算是阖家团圆,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亲自端着一碗被老道士吹成“御厨秘方”熬制的冰糖燕窝羹,小心翼翼地蹭到西跨院紧闭的院门外。他深吸一口气,把食盒放在地上铺的干净棉布上(白线外),然后拿起挂在旁边小木桩上的铜铃铛,轻轻摇了三下——
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出的“非接触式通讯法”。
院内毫无动静。
沈厌耐着性子等了半盏茶,又摇了一次。
院门上方一个小窗“唰”地推开,小石头睡眼惺忪的小脸露出来。
“爹?娘亲说,卯时三刻前,天塌了也不许吵她。还有,燕窝羹性凉,我和娘亲都不吃。您自己用吧。”小窗“啪”地关上。
沈厌端着那碗凉透的燕窝羹,站在晨风里,一脸凌乱。
他低头看看羹,再看看紧闭的院门和高耸的院墙,嘀咕道:“……不吃早说啊。”
终于等到晚饭时间,沈厌的阖家团圆餐总算能安排上。
他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凌战爱吃的清蒸鲈鱼,之前他观察到凌战每次都会多夹两筷子。
这道菜专门摆在离西跨院白线最近的花厅里。
他巴巴地等着,不许其他孩子动筷。
院门终于开了,凌战带着小石头出来,目不斜视地穿过花厅。
“呃…娘子,小石头,坐下一起用饭?”沈厌堆起笑容。
凌战脚步未停:“我们在院里吃过了。”
沈厌:“……”
小石头回头,同情地看了一眼桌上孤零零的鲈鱼,小声道:“爹爹,娘亲说,各自安好,互不打扰是契约精神。您也快吃吧,鱼凉了腥。”
说完小跑着跟上母亲。
沈厌看着母子俩消失在院门后,再看看桌上丰盛的菜肴,拿起筷子,对着那条鲈鱼叹了口气。
“孩子们,开饭,都给爹多吃点!”
“遵爹爹令。”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
沈厌兴冲冲地拿着一卷装裱精美的《神童诗》来找凌战。
终于让他碰到了值得显摆的大事。
他不敢进院,又在白线外摇铃。
这次凌战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刚除完草的锄头。
“娘子!你看!小石头把整本《神童诗》都背下来了!一字不差!”
沈厌激动地展开书卷,“神童啊!将来必是状元之才!那个什么学堂就不要去了,得请最好的西席…那个,老道士其实还是有两边刷子的。”
凌战面无表情地听完,把锄头递给刚跑出来的小石头。
“后院药圃,东三垄,杂草除净,根要挖出。酉时初刻前完不成,晚饭减半。”
“是!娘亲!”小石头接过快有他高的锄头,二话不说,迈着小短腿就往后院跑。
沈厌急了:“他还不到八岁!这锄头多重!读圣贤书才是正途…”
“圣贤书里,可没说四肢不勤是美德。”
凌战打断他,目光锐利,“天才更需磨砺筋骨,立心正德。否则,才越高,祸越烈。小石头的教养,你不许插手。”语气斩钉截铁。
沈厌:"……我儿,必中状元——!"
他话音未落,凌战突然将《论语》抛给他,对着小石头道:"背'樊迟请学稼'章。"
"……子曰:'吾不如老农。'"
沈厌卡壳。
"百工之技,圣人所耻?"凌战冷笑,"不辨菽麦者,纵中状元,不过是个蠹国的禄贼。"
院外突然传来玄尘子的咳嗽声。
"咳咳……沈小子,你去年的《齐民要术》还是老道逼着读的。"
沈厌涨红了脸。心头一凛。
想起自己被织机震撼的无力感,又看看儿子在药圃里吭哧吭哧、一丝不苟挖草的小身影,那股不服气突然泄了。他捏着《神童诗》,半晌才憋出一句:“……那…那我去工坊了。”
夜深人静。
沈厌躺在正房宽大的雕花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西跨院那边寂静无声。
他盯着承尘床,心里那点嘀咕又冒了出来。
这宅子买也买了,修也按她要求修得跟堡垒似的了,人也搬进来了…可这算哪门子团圆?一个院子住着,跟隔着条护城河似的!夫妻…明明就是夫妻,哪有这样长期分房睡的?!连顿饭都吃不到一起!
还有,她对小石头也太严苛了!
天才啊!那么重的锄头…
可这些念头刚冒头,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台自动穿梭如飞的织机,浮现出凌战那双稳定、精准、操控一切的手,浮现出她说“不许插手”时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有工坊里蒸蒸日上的生意——
那全拜她的“奇技”所赐。
沈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认命般叹了口气。
嘟囔道:“算了算了…伏低做小就伏低做小…好歹在一个屋檐下了…总比在‘山海粟’隔着几条街强…”
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眼。
“老子明天还得盯着新织机组装呢…睡吧…睡吧…”
于是,沈厌一头扎进如火如荼的纺织工坊。
新招募的流民工匠在老师傅带领下,正紧张地组装第一批按照凌战图纸改造的新式织机。
铁匠活也都是分别交给本地有名的匠人,分开加工制作零件。
空气里弥漫着桐油、新木和铁器的味道,一片繁忙景象。
角落里,一个沉默寡言的独臂老工匠,大家都唤他“老杨头”,正用仅存的右手,配合着牙齿,笨拙地试图拧紧一根传动连杆上的螺丝。
他动作迟缓,眼神浑浊,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当第一台组装好的新织机被启动试运行时,那独特的“咔哒…咯啦…”带着金属咬合感的运转声响起,梭子在轨道上飞速自动穿梭,瞬间吸引了所有工匠的目光。
爆发出阵阵惊叹——
老杨头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浑浊的眼睛望向那轰鸣的机器。
起初只是带着一丝老年人对新奇事物的茫然。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精密的铁制凸轮结构上,看着它在连杆带动下精准地旋转、推动着梭子往复时,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凑近围观,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继续摆弄手边那个怎么也拧不紧的螺丝——
握着螺丝刀的手指,指节因太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青筋隐隐凸起。
沈厌正意气风发地巡视,享受着众人对“沈记织机”的惊叹。
他走到老杨头附近,随口问道:“老杨,这新机子看着还行?”
老杨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慌乱。
他随即迅速低下头,用沙哑含混的声音回答:“回东家…好…好得很…神乎其技…”
他声音干涩,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厌只当他年纪大被机器轰鸣吓到,或是口齿不清,没太在意。
拍了拍旁边一个年轻工匠的肩膀:“好好干!工钱少不了你们的!”
说完便走向下一处。
老杨头听着沈厌远去的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他再次看向那台高速运转的织机,目光死死锁定在某个传动杆连接处——
那里,一个极其微小的、被油污和金属反光几乎掩盖的阴刻符号,隐约可见。
那符号线条扭曲,形似火焰缠绕着星辰,绝非寻常装饰。
他枯瘦的身体几不可见地晃了晃——
他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某种巨大的惊骇压回心底。
再睁眼时,浑浊的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复杂情绪。
他不再看那台机器,而是佝偻着背,拖着残臂,默默地退到了工坊最阴暗的角落,将自己缩成一团。
几日后,工坊里一台织机的铁制凸轮突然卡死,导致整机停摆。
负责检修的年轻工匠满头大汗也找不到原因。
“东家,这…这铁疙瘩太精细了,小的不敢硬拆啊!”
年轻工匠苦着脸。
沈厌皱眉,正想让人去请凌战,只有她能处理核心部件,角落里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让…让老汉试试?”是老杨头。
他佝偻着走过来,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卡死的凸轮。
沈厌狐疑:“你?行吗?”
这老头平时连螺丝都拧不利索。
老杨头没回答,伸出仅存的右手。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伤疤,动作也显得僵硬笨拙。
但当他触碰到那冰冷的铁制凸轮时,那看似颤抖的手指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仿佛带着某种韵律的力道和角度,在几个特定位置或轻或重地按压、拨动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
那死死卡住的凸轮,竟奇迹般地松动了!
年轻工匠目瞪口呆:“老杨头,你…你怎么弄的?”
老杨头迅速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重新低下头,恢复那副木讷迟钝的样子,含糊道:“…碰…碰巧…以前…以前在旧主家,见过…见过类似的铁疙瘩卡住…”
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沈厌盯着老杨头低垂的脑袋和那只缩回袖中的手,又看看恢复运转的织机,眉头紧锁。
这老头刚才那几下,可不像“碰巧”那么简单。
那手法…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和…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精妙技艺?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凌战改造第一台织机时那双稳定、精准的手。
一丝疑虑,悄然爬上沈厌心头。
这沉默寡言、看似无用的独臂老头,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他不动声色地吩咐年轻工匠:“仔细检查一遍,确保没问题。”
目光却深深地在老杨头身上停留了片刻。
老杨头感受到沈厌的目光,身体绷得更紧,头垂得更低了。
工坊的机器重新轰鸣起来。
沈厌站在高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老杨头,他依旧佝偻着背,麻木地打磨着铁件。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然而,还是让沈厌敏锐地捕捉到。
老杨头偶尔会极其短暂、极其迅速地抬起头,视线不时地,飞快地扫过自己所在的方向。
若目光与之相触——
老杨头便像受惊的兔子般瞬间低头,重新变成那个卑微沉默的影子。
沈厌不知为何,心沉甸甸的。
他决定给老杨头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毕竟有‘技术’且单臂。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