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瘟神般的钱特使,工坊内气氛稍缓。
沈厌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依旧零星的雪花。
“东家,虎子…似乎沉稳了不少。”苏婉轻声道。
她注意到,从边关回来后,少年变得安静了,眼神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
积雪未化,天光清冷的清晨。
后院空地上,虎子只穿着单薄的劲装。
额头热气蒸腾,正一遍遍地演练着凌战教他的近身格杀技。
动作狠辣迅捷,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杀气。
每一次扑击、扭打、锁喉,都力求完美。
沈厌裹着厚裘站在廊下,眉头紧锁。
他看着儿子一次次重重摔在冰冷的冻土上,又立刻爬起,手臂、脖颈上已添了几道青紫。
苏婉捧着暖炉站在一旁,眼中带着担忧。
“够了!”
沈厌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虎子!过来歇歇!仔细冻着、伤着筋骨!”
虎子刚完成一个凶险的地面绞技,闻言停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跑到廊下,眼睛却亮得惊人:“爹!我不冷!娘教的这套缠丝手,关键就在‘沾衣即发,分筋错骨’,我还没练熟呢!”
他喘着气,看向一旁静立的凌战,眼神炽热。
“娘!边关那些斥候的潜行匿踪术,还有您在山里使唤虎狼的法子,能再教教我吗?兵法!我想学兵法!真正的战场排兵布阵!”
沈厌只觉得心口一抽。
他一把抓住虎子冰凉的手腕,入手是少年滚烫的脉搏和硬实的肌肉,还有几处明显的擦伤。
沈厌喉头滚动,想说“你还小”、“战场凶险”、“家里需要你”,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儿子手腕上的淤青,眼中是化不开的不舍与忧虑。
凌战的目光扫过虎子手臂的淤紫,如同扫描仪掠过数据。
她走上前,冰冷的指尖精准地按在虎子肩胛骨一处发力不当造成的轻微错位上。
“咔哒”一声轻响。
“嗷!”虎子猝不及防痛呼出声。
“此处发力角度偏差三度,非伤敌,先伤己。”
凌战的声音毫无波澜,收回手。
“潜行匿踪,需静如磐石,动如星坠。你心气太浮。”
她顿了顿,看向虎子燃烧着渴望的眼睛,“兵法,非纸上谈兵。明日卯时,随我去城外乱葬岗。先学会在死地藏住你的心跳和杀气。活过三日,再谈其他。”
虎子痛得龇牙咧嘴,闻言却瞬间忘了疼痛,眼中爆发出近乎狂喜的光芒。
“是!娘!卯时,乱葬岗!我一定活下来!”
沈厌看着儿子那副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扑向“死地”的模样,再看看凌战那张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安排去郊游般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寒冬腊月更甚。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闭了闭眼,裹紧了裘氅,转身朝屋内走去。
苏婉连忙跟上,低声道:“东家,虎子他…”
沈厌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随他娘去吧。”
他终究是拦不住这对母子的。
一个在山巅上就驱狼使虎,说她是修罗在世都不为过,骨子里刻着铁与血。
一个是初生牛犊,跟着他娘去了几次山巅,一心只想扑向更广阔天地。
他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了了。
此时的雁门关外。
凛冽的朔风卷过关外的荒原,发出尖锐刺耳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哭号。
这风,是剔骨剜肉的刀,钻过破败的城垛缝隙,刮在戍边军卒裸露的皮肤上,瞬间带走最后一丝暖意。营房内,火塘里微弱的火苗被穿堂风撕扯得奄奄一息,映照着几张青灰麻木的脸。军需官捧着簿册的手指早已失去血色,僵硬地翻动着,声音干涩如砂砾摩擦:“棉衣…旧袄拆补,尚缺一千七百领。冻疮膏…告罄三日。”
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最后吐出一小口带着暗红冰碴的秽物。没人说话,只有那咳嗽声在死寂中回荡,又被更猛烈的风声吞没。寒意,深入骨髓,带着绝望的重量,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千里之外,早春气息被隔绝在沈式云舒织坊厚重的院墙之外。
这里没有和风细雨,只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滚烫的喧嚣。
数十架新式织机如钢铁怪兽般排列,巨大的飞轮在皮带的牵引下疯狂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梭子快得只剩下一道道模糊的光影,在经纬交织的密林中疾速穿行。雪白的棉线被贪婪地吞噬,又在另一端吐出宽幅的、厚实细密的棉布,仿佛一道永不停息的白色瀑布,“哗啦啦”地倾泻而下,瞬间便堆满了机前的竹筐。浓重的、带着棉絮特有暖意的水汽弥漫在空气里,混着机油的味道,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工业雾霭。
汗水浸透了每个织工的短衫,黏在皮肤上。
他们的动作精准、迅捷,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眼神紧盯着飞速运动的机件,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个年轻学徒稍慢了一步,飞梭“嗤啦”一声擦过他的指尖,带出一道血痕。他痛得吸了口冷气,却只敢飞快地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立刻投入眼前的奔忙。
效率,就是命。
轰鸣声中,管事嘶哑的吼声也显得微弱。
“快!东家要的五千匹!月底!一匹不能少!”
织坊核心的账房内,喧嚣被厚厚的墙壁滤去了大半。
凌战站在一张巨大的原木桌案后,俯视着铺开的账册与几块不同质地的棉布样品。
她身形挺拔,一身利落的靛蓝棉布劲装,袖口紧束,长发简单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眸。那目光扫过账册上跳跃的数字和堆叠的订单契约,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检阅着一份份冰冷的战场简报。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线条,坚毅,棱角分明,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的暖风先涌了进来,紧接着,沈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陡然嵌入这冰冷的效率空间。他今日穿了件簇新的宝蓝色湖绸直裰,领口袖边用银线细细滚了边,衬得一张脸愈发唇红齿白,眉眼生辉。
他斜倚着门框,姿态慵懒,仿佛刚踏青归来,手里随意抛接着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里面的银角子叮当作响。
“啧啧啧——”
沈厌拖长了调子,桃花眼含笑扫过凌战专注的侧脸,“我的好娘子,外面金子都快堆成山了,你倒在这冷屋子里算账?隆昌号那几个老狐狸,眼珠子都黏在咱们新出的‘云锦棉’上,口水都快滴到前襟了!开价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保养得越发白皙的手指,在凌战眼前晃了晃。
凌战的目光终于从账册上抬起,落在他身上,道:“他们要的不是布,是织机。”
沈厌抛锦囊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几分,他走进来,带上了门,将外间的喧嚣彻底隔绝。
“瞒不过你。”
他踱到桌案旁,指尖划过一块厚实挺括的棉布,“隆昌号的老掌柜,昨天悄悄塞给我家小豆芽一个金锞子,就为打听咱们飞梭的机簧是怎么个做法。”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还有城西那些泼皮,这几天总在咱们后巷转悠,眼神贼得很。”
“意料之中。”
凌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空气。
她拿起一块样布,指腹感受着那紧密结实的纹理。
“这织机,快过常机十倍,省力过半,布幅宽,质地匀密。它产出的不是布,是冬日里的一口暖气,是冻僵手脚的人重新站起来的力气。”
说完放下布匹,目光转向窗外。
越过院墙,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北方,那朔风如刀、冻毙士卒的边关。
作为曾经修罗星际战士,为士兵着想,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它能救很多人。”
声音里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沈厌挑眉,等着她的“但是”。
果然。
“但是。”
凌战的视线转回,落在沈厌脸上,“它也能更快地武装敌人。隆昌号背后的徽商,与北边草原诸部暗通款曲不是秘密。那些混混?不过是一把被人当枪使的蠢刀。若这织机散出去,不需一年,草原上的骑兵就能穿上同样厚实、甚至更廉价的棉衣。我们今日卖出的每一匹布,他日都可能裹在射向雁门关的箭手身上。”
她的指尖轻轻敲在账册上。
“心怀天下,更要手握利刃。利刃,岂能轻授于人?”
沈厌脸上的轻佻彻底消失了。
他沉默片刻,眼神锐利起来。
“那你打算如何?捂是捂不住的,那些人眼珠子都绿了。”
“限购令。”
凌战吐出三个字,拿起笔,在摊开的空白告示上疾书。
字迹刚硬,力透纸背。
“一,所有新式织机,核心部件由内坊匠户独立打造、分开组装,匠户及其家眷迁入坊内居住,严控出入。二,外售棉布,施行‘平价限购’——凭官府户帖,每户每月限购平价棉布一丈,专供缝制御寒冬衣。额外所需,市价三倍。”
她放下笔,将告示推向沈厌。
“童工队,盯紧市集。凡有倒卖平价布、囤积居奇者,名单记下。”
沈厌拿起告示,看着上面冷硬的条款,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眼神却亮得惊人。
“啧,又让我当恶人?这得罪人的买卖,娘子可得多分我些辛苦钱。”
话虽如此,他小心折起告示的动作却带着一丝郑重。
“另外,现在这般加班加点,工人恐受不住。”
凌战从没想过这些,都是即时付的工钱,“这些,你看着办。”
沈厌:“工人们自然想多挣银子,但长期以往肯定不行。不如管一餐有肉菜的伙食。每两个时辰下机休息一个时辰才能继续。工伤和普通伤病免费治,豆芽大丫他们现在也擅长,老道士有些太闲了。”
凌战:“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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