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贴在“沈氏靠山棉纺织坊”的朱漆大门旁的布告栏上。
墨迹未干,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发着新鲜的气息。
很快,布告栏前就聚拢了人群。
识字的人高声念着“限购”、“三倍市价”……
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水入滚油般炸开。
“一丈?一丈够做啥?塞牙缝都不够!”
一个穿着半旧夹袄的汉子涨红了脸,指着告示嚷嚷,“往年冻得熬不住,今年好不容易盼着点便宜厚实布,咋又卡脖子了?”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怯怯地插嘴:“东家…东家不是一直卖便宜布救命的么?这…这是为啥啊?”她怀里的孩子小脸冻得发青,小手紧紧抓着母亲单薄的衣襟。
“为啥?”
一个穿着体面些、眼神却有些闪烁的中年人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还不是为了抬价!奇货可居!什么限购,糊弄鬼呢!等着吧,过两天,黑市上的价,能翻到天上去!”
不满和猜疑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有人愤愤不平地咒骂,有人唉声叹气,也有人眼神游移,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
也有人说:“分月分开买,到冬天也是将将够一家人的。”
织坊对面茶楼的二楼雅间,窗户开着一道细缝。
一个穿着酱紫色团花绸缎直裰、保养得宜的五十多岁男人端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
正是隆昌号的大掌柜,周世安。
他身后垂手立着一个精悍的随从。
“平价限购…匠户迁入内坊…”
周世安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精光。
“这位沈东家,年纪轻轻,手腕倒是硬得很,滴水不漏啊。”
他微微侧头,“混子那边,又废了?”
随从低声道:“是。昨夜他带人想摸进匠户住的偏院,被巡夜的撞个正着。沈厌那混不吝亲自带人堵的,下手黑,刀疤脸一条胳膊当场就折了,鬼哭狼嚎,沈厌直接把他扒光了捆在坊市口的拴马桩上冻了半宿,天亮才被他的狐朋狗友抬走。现在成了全城的笑柄,彻底废了。”
周世安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废物利用罢了,本就是投石问路。沈厌…哼,倒成了她手里一把趁手的刀。”
他端起茶,又抿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织坊大门前骚动的人群,“这女人,不是图财。她图的,更大。这织机,怕是不好硬啃了。”
冬日的阳光带着惨淡的白,斜斜照在肃杀的北地官道上。
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官家威仪的马车,在两列神情肃穆、腰挎长刀的护卫簇拥下,碾过冻得硬邦邦的路面,稳稳停在云舒织坊气派的大门前。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正六品文官鸂鶒补服的中年男子弯腰下车。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看似平和,深处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此人正是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洪启元。
洪启元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织坊高耸的院墙和忙碌进出的运布车队,最后落在闻讯快步迎出的凌战和沈厌身上。他嘴角牵起一丝恰到好处的、代表朝廷嘉许的温和笑意。
“沈东家,凌娘子,不必多礼。”
洪启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织坊的喧嚣,带着天然的权威感。
“本官奉工部堂谕,特为尔等改良织机、惠泽桑梓之功而来。此乃利国利民之善举,朝廷闻之,甚慰。”
一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后,洪启元被引入织坊正堂。
分宾主落座,香茗奉上。
洪启元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凌东家巧思,造此神工之器,解万民冻馁之苦,功在社稷。然,一隅之利,终不如泽被天下。工部之意,欲集天下良工巧匠,于京城设‘织造精研院’,广传此机妙法,使我大胤百姓,无论南北,皆得此厚泽庇佑。此乃千秋功业,凌娘子意下如何?”
他端起茶盏。
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凌战脸上,等待着预料之中的感激涕零和欣然献上。
正堂内一时寂静无声。
沈厌站在凌战侧后方,脸上惯常的嬉笑早已收起。
眼神沉稳,只余下一种近乎冷漠的警惕。
目光如细针般落在洪启元看似温和的脸上,捕捉着对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屈起。
凌战端坐主位。
听完洪启元一番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的“泽被天下”之论,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她甚至没有去看洪启元,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面前那杯袅袅冒着热气的茶水上。
“洪大人。”
凌战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金属质感,“此织机,乃靠山棉坊安身立命、活命济人之根本。图纸、匠人、核心机括,概不外传。”
洪启元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
脸上那层温和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寸寸剥落。
他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咔哒”声。
他抬眼,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直刺凌战。
方才的平和荡然无存。
只剩下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威压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沉沉地压了下来。
“沈东家,”洪启元转向沈厌,“心怀天下,方为大善。你这般敝帚自珍,将利国利民之器据为己有,岂非……目光短浅,有负皇恩?”
“皇恩”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森然的威胁。
沈厌这次胆子骤然变大,直接就来了个嗤之以鼻。
凌战微微前倾身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声音依旧平稳:“心怀天下者,更要手握利刃。利刃若失,何谈庇护?洪大人,靠山棉坊的根,扎在这里。织机在,根便在。织机若离了根……”
她顿了一下,语气斩钉截铁,“恕难从命。”
“砰!”
洪启元的手掌重重拍在身旁的黄花梨木茶几上。
那杯刚放下的热茶猛地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在光洁的几面上蜿蜒流淌,冒着热气。
“好!好一个‘恕难从命’!”
洪启元怒极反笑。
霍然起身,官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冷风,“凌娘子,好自为之!莫要因一己之私,误了前程!”
他最后剜了凌战一眼,那眼神阴鸷得如同淬毒的匕首,随即拂袖转身。
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官靴踏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而愤怒。
护卫们立刻跟上。
一阵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后,正堂内只剩下凌战、沈厌,以及几上那滩渐渐冷却的残茶。
沈厌看着洪启元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低声问:“这梁子,算是结死了?”
“不必管他,军需最重。”
凌战的目光落在泼洒的茶水上,“刀已出鞘,只看何时落下。”
凛冬已过,雁门关外的风依然呼啸着席卷过大地,视野一片混沌。
墙头的戍卒裹着破旧的棉袄,蜷缩在背风的垛口后,雪雨混合的冷,更是难挨。
“头儿…撑…撑不住了…”
一个年轻的兵卒声音打着颤,带着哭腔,可那薄薄的、早已板结发硬的旧棉絮根本挡不住这无孔不入冰雨侵蚀。他旁边的老兵,脸上密布着深紫色的冻疮,有的已经溃烂流脓,眼神浑浊,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守备将军王振裹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皮裘,站在堡顶,脸色比天色更阴沉。
他望着关墙下,几个军士正用铁钎和棍棒,费力地撬开一堆被冻得硬邦邦的“东西”——那是昨夜值守时被活活冻毙的士卒,尸体像冰雕一样和地面冻结在一起。
减员!又是减员!非战之损,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放干了这支边军的血!
就在这绝望的阴霾几乎要将整座关隘压垮时,关内方向,一队长长的骡马队,在冰雨中顽强地露出了身影。押车的不是寻常民夫,而是几十个穿着统一厚实棉袄、腰挎短刀的彪悍汉子。
“王将军!靠山棉坊沈东家,军需棉衣到!”
领队的头声音吼得嘶哑,却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劲头。
沉重的木箱被迅速卸下,撬开。
没有预想中蓬松的棉絮。
映入王振和周围军士眼帘的,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颜色深灰、表面却密布着无数细小铜钉、看起来异常厚实沉重的“甲片”!
王振眉头紧锁,大步上前,抓起一件。
入手沉甸甸的,远比普通棉衣重得多。
触感硬挺坚韧,绝非柔软棉絮。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捻过表面,那些细密的铜钉硌着指腹。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对着这件奇怪的“棉衣”狠狠斜劈下去!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撕裂声响起。刀刃并未如预想般轻易破开棉布,反而在深灰色的致密布面上艰难地犁开了一道不算太深的口子,露出了里面层层叠叠、被压得极为紧实的雪白棉絮!棉絮被切开处,细密无比,绝非寻常填充。
“这是何物?”王振沉声喝问,眼中惊疑不定。
领队的头抹了一把脸上的冰雨,大声道:“回将军!此乃凌东家特制的‘棉甲’!外层是浸透桐油、反复捶打密实的厚棉布,刀砍难透!内里是纳得密密实实的御寒棉!凌东家说了,按《武备志》古法,‘每方寸纳棉八十层’!特意加了铜钉固型增韧,专为咱边军兄弟抗这鬼天气和鞑子的箭矢打的!”
王振瞳孔骤缩。
他猛地回身,对身后亲兵吼道:“拿水来!”
一桶冰冷的雪水被泼在一块棉甲上。
只见水珠迅速在致密的布面上凝聚滚落,竟未能快速浸入!
王振又抓起一把冰雪。
用力按在棉甲表面,半晌后移开,只见接触面只有一点湿痕,内里依旧干爽!
“好!好!好!”王振连吼三声。
脸上的阴霾被狂喜和一种绝处逢生的狠厉所取代。
“快!分发下去!优先今夜当值的兄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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