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午休,馄饨摊更是成了沈厌的固定“行宫”。
无论他何时出现,那张唯一干净的、被老丈特意用抹布擦了又擦的矮桌和那条长凳,必定是空着的。
只要他的身影在巷口出现,老丈那双浑浊的老眼便会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声:“沈公子来啦!鲜肉大碗——多加两个——快着些!”
声音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那碗馄饨的分量,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更足,碗里堆得尖尖的。
沈厌每次吃完,都会随手抓一把铜钱放在桌上,总是远超馄饨本身的价格。
周围的食客们也会不约而同地压低交谈的声音,目光或明或暗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观赏意味。
卖菜的大婶会特意挑出最新鲜水灵的菜蔬,假装不经意地摆在离他桌子最近的位置。
几个闲汉的荤段子也收敛了许多。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靠山雪云棉工坊”和“云裳记”的沈当家的。
人俊,钱多,出手阔绰。
而玄尘子,更是风雨无阻。
成了馄饨摊最忠实的“食客”兼“观众”。
他总是比沈厌早到或晚到一步,端着他的馄饨碗,就站在老槐树下或蹲在墙根儿,吸溜得津津有味。
沈厌坐下,他便一边吃一边看。
沈厌吃,他依旧一边吃一边看。
沈厌离开,他的目光也久久追随,眼神专注而深邃,带着一种审视璞玉般的灼热,偶尔还会抬起枯瘦的手指,对着沈厌的方向,在空中虚虚比划着什么,口中无声地念念有词。
当沈厌的目光偶尔扫过去时,玄尘子便会回以一个意味深长、仿佛洞悉天机的微笑。
他便微微颔首,好像在家里家外的沈厌不是一个人?!
当然,整个过程都在吸溜他的馄饨。
几天后,沈厌留意到另一个人,就是坐在角落里王伯的存在。
这位“雪云棉工坊”里专管机器维护、沉默寡言的技术总监,不知何时也成了馄饨摊的常客?
他总是选在离沈厌不远不近的位置。
通常是墙根另一边的阴影里,或者背靠着那株老槐树粗糙的树干。
一身沾着些许棉絮和机油的深色工坊短打,空荡荡的右边袖管被仔细地掖在腰带里。
只用左手稳稳地端着粗瓷大碗。
王伯吃得极慢,咀嚼无声。
目光低垂,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上。
然而,沈厌总能“恰好”在玄尘子比划得最起劲时,或是自己放下筷子、抓出铜钱的瞬间,感受到一道沉静得近乎没有温度的目光从那个角落扫过来,短暂地停留,又悄无声息地移开。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谄媚或好奇,更像是在……确认什么?评估什么?
玄尘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沉默的独臂老人。
有几次,老道端着碗溜达到王伯附近,也不管对方理不理,便自顾自地开口。
声音带着点神神叨叨的腔调:
“老哥哥,你这碗里乾坤大啊,馄饨包万象,独臂定乾坤?啧啧,了不得!”
“哎,看你这面相,隐星蔽月,孤煞伴身,本该是飘零客,怎地却在这烟火地界扎了根?怪哉,怪哉!”
“老哥哥,你这断臂之伤……怕是应了天狼冲煞?要不要老道给你算算,是哪个方位冲撞了,也好避避?”
对于这些不着边际、听上去像是算命又像是疯话的言语。
王伯的反应永远只有一个:掀起眼皮,用那只浑浊却异常沉静的眼睛淡淡地瞥玄尘子一眼,喉咙里滚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嗯。”
或者连“嗯”都没有,只是继续低下头,专注地用筷子尖拨弄碗里的馄饨。
仿佛老道的话不过是巷子口吹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玄尘子碰了软钉子,也不恼,反而嘿嘿一笑,眼神在王伯空荡荡的袖管和沉静的脸上转一圈。
又吸溜一口馄饨汤,踱着步子走开了。
沈厌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忍不住嗤笑一声。
这老道士,见人就爱神神叨叨地攀扯几句,连王伯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也不放过。
不过,沈厌对王伯倒没什么恶感。
反而觉得这老头虽然沉默寡言、眼神有点怪,但在工坊里却是顶顶靠谱的。
他可是听凌战提过,也听工坊管事汇报过,王伯是工坊的“定海神针”,那些复杂的织机、轧棉机,别人搞不懂的毛病,到了王伯那只剩半截的左手里,敲敲打打、调校一番,总能重新轰隆作响。
他干活时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魂儿都钻进了机器里,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而且,这人除了工坊、茶棚和偶尔出现在馄饨摊,似乎再无其他去处。
也从不见他与外人有什么交往,更别提做什么对工坊不利的事情了。
工坊的账目、材料进出,凌战盯得死紧,从未出过纰漏,王伯管的是技术,跟钱物不沾边,更是清清白白。
想到这里,沈厌那点因为被“暗中观察”而产生的不自在也就散了。
一个只知道埋头修机器、连话都懒得多说半句的老匠人,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大概就是自己最近太“风光”,连这古怪老头都忍不住多瞧两眼罢了。
几次之后,沈厌也只得在心里嘀咕一句“怪老头”。
便把那点微妙的被窥视感归咎于自己近来太“耀眼”,随即也就释然了。
这种无处不在的、被高高捧起的氛围,像最醇厚的美酒,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沈厌。
最初的些许不自在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膨胀的满足感。
他走在书院回廊上,脚步是轻快的;坐在馄饨摊前,脊背是挺直的。
连凌战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的眼睛,在记忆里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
娘子再厉害,挣的钱不还是给他花?
他这派头,不也给“靠山雪云棉”和“云裳记”长了脸!
这天下午,蒙学散得早。
沈厌在书院门口又被王福等几个小同窗围着说了几句闲话。
接受了一通诸如“沈大哥字写得一定很好看”、“明日背书沈大哥肯定第一”之类的童稚恭维,才得以脱身。
他步履轻快地穿过熟悉的街巷,心头被一种名为“志得意满”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
他甚至开始琢磨,今天这“风光”,回去得跟凌战好好说道说道。
让她知道她男人在外面多受欢迎!
多给“靠山雪云棉”和“云裳记”长脸!
连工坊里那锯嘴葫芦似的王老头都天天在馄饨摊“瞻仰”他呢!
说不定娘子一高兴,下个月零花还能再涨点!
推开家宅的黑漆侧小门,绕过影壁,一眼便望见凌战坐在西厢廊下。
一张小几,一炉红泥小炭火,上面煨着一把紫砂壶,壶嘴里逸出袅袅白气。
她穿着家常的浅碧色襦裙,发髻松松挽着,斜簪一支素银簪子,侧影被夕阳勾勒得沉静而专注,正低头看着摊在膝上的一卷书——不是话本,是“云裳记”的出货账册。
这画面本该是娴静美好的。
可此刻落在沈厌眼里,却让他想起了怀中那迅速瘪下去的粗布钱袋。
几天前还觉得沉甸甸,如今见识了自己在外的“价值”和给工坊铺子“长脸”的功劳,那钱袋似乎瘪得太快了些,完全配不上他的“身份”。
一股“功臣凯旋,理应受赏,”的豪情在胸口激荡。
他几步走到廊下,停在凌战面前,下巴微扬,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飞扬神采,连声音都比往日清亮了几分,带着点邀功的意味。
“喂,凌战!”
凌战闻声,并未立刻抬头,只是长睫微动,目光依旧落在账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一行数字,精准得如同丈量战场。
沈厌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心头那点得意劲儿被这无声的忽视浇灭了一星半点。
他忍不住又拔高了点声音:“我说,凌战!我在书院这些天,表现得可好了!夫子夸我天资聪颖,同窗个个敬我重我,连书院外头摆摊的老丈,还有玄尘子道长,现在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另眼相看!还有王伯,工坊的王伯,天天在馄饨摊见着我,那眼神……”
他本想描述一下王伯那难以言喻的注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形容,且似乎也构不成“功绩”,便含糊带过,着重强调自己的“功绩”和那点铜钱的“价值”。
“总之,你给的那点钱,我可是花出了大用处!给咱家‘靠山雪云棉’和‘云裳记’长脸了!你看是不是…该加点?”
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了个再明显不过的讨钱手势。
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凌战,只等待投喂的,一脸的骄傲又理直气壮。
廊下静了一瞬。
只有炭火上紫砂壶里的水,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凌战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
此刻镀着一层暖金,少了一些她惯有的,金属般的冷硬感,柔和了许多。
让沈厌有些错不开眼睛。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缓缓地扫过沈厌那张写满“快夸我、快赏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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