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一个单音字,从凌战唇间逸出,尾音微微上扬,听不出喜怒.
却猝不及防地扎破了沈厌鼓胀的气球。
沈厌心头猛地一跳!
方才的志得意满像退潮般迅速消减,一股不妙的预感悄然滋生。
凌战的眼神让他有些心慌,那里面没有他期待的赞许或松动,只有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审视。
凌战放下膝上的账册,端起小几上另一只空着的白瓷茶杯,执起紫砂壶柄。
滚烫的水流注入杯中,腾起氤氲的热气。
她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带着一种精准的、非人的控制力,优雅而冰冷。
“看来沈少爷在外头,”凌战的声音不高,“当真是如鱼得水,风光无限。”
她放下紫砂壶,指尖拈起茶杯,却没有喝,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精准地落在沈厌骤然开始发僵的脸上,“想必,我吩咐的正经功课,《大胤律例》卷三,也精进不少?”
沈厌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飞扬的神采瞬间凝固,然后碎裂、剥落,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片空白的茫然。
夫子?同窗?老丈?玄尘子?
那些喧嚣的追捧和热切的目光,此刻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露出底下嶙峋冰冷的礁石——
凌战给他布置的功课!
《大胤律例》卷三!
那本又厚又沉、字句艰涩、看了就让人昏昏欲睡的破书!
他…他这几日光顾着享受那众星捧月的滋味,琢磨着铜钱怎么花才够排场才显派头!
那书…那书好像…只在他刚拿到那天,被他不耐烦地随手翻了两页?
之后便被他塞到了书箱最底层,再未想起!
他甚至没注意到,凌战何时将书放到了书房显眼的位置。
“正好。”
凌战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宣判,打破了沈厌脑中混乱的嗡鸣。
“今日,该检查卷三的背诵了。”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书房的方向:“背吧。从‘名例律’首条开始。”
“嗡——”
沈厌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窝马蜂,瞬间炸开了锅。
名例律?首条?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额角有细密的冷汗不受控制地沁了出来,顺着鬓角滑下,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一把,动作带着明显的慌乱。
“呃…那个…”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移,试图从这令人窒息的拷问中挣脱,。
夫…夫盗者…呃…那个…盗…盗…”
脑子里一片混沌,那几个干巴巴的法律条文像是滑不留手的泥鳅,怎么也抓不住。
他猛地想起外面的“风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地想要岔开话题,。
“今、今儿夫子讲《三字经》可有意思了!‘人之初,性本善’…还有玄尘子!你是没见着,蹲在馄饨摊那儿看我,眼神古怪得很,指不定又在琢磨什么鬼画符……还有那卖馄饨的老丈,喊我贵人,那声儿大的,整个南市都听见了!都说咱家‘云裳记’的东家气派……”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虚——
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底气不足。
他努力描绘着外面的热闹和追捧,试图用这“功绩”来冲淡眼前学习的窘迫。
凌战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额头渗出的冷汗,看着他眼神的躲闪,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她甚至端起那杯茶,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浮沫,然后,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小口。
整个过程,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厌的脸。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
没有催促,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审视。
这无声的压力,远比疾言厉色的斥骂更让沈厌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显摆和辩解,在对方那洞若观火、仿佛能扫描他灵魂深处的眼神下。
都显得无比可笑和徒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廊下的光线渐渐暗沉下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敛入了西山之后。
暮色四合,带着凉意的晚风悄然拂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
沈厌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失在喉咙里。
他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彻底蔫了下去,肩膀无力地垮塌着,脑袋也耷拉下来,盯着自己沾了尘土的鞋尖,不敢再看凌战一眼。
空气沉重得几乎要凝固,连炭火的“咕嘟”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没…没背熟…”
细若蚊呐的三个字,终于从沈厌紧抿的唇缝里挤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全然的认命。
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砸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在凌战面前,任何狡辩都是多余的。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出情绪的呼气,从凌战的鼻腔里逸出。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杯底与坚硬的紫檀木小几相碰,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在这寂静的黄昏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站起身。
暮色中,她的身影显得比平日更加修长挺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压迫感,将蔫头耷脑的沈厌完全笼罩。
“看来沈少爷在外头是‘风光无限’,‘乐不思学’。”
凌战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精准地钉在沈厌的心上,“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战场上犯了致命错误的士兵,正面对无情的军法官。
“既如此。”
凌战的语气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战报,“加钱的事,免谈。”
她顿了顿,扫过沈厌骤然变得惨白的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如同最终的裁决。
“减半。”
沈厌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瞬间涌上的巨大失落。
减半?!
那岂不是只有可怜的一贯钱了?
连碗加了料的鲜肉馄饨都给不了几个赏了!
他在书院里呼风唤雨、在馄饨摊上被众星捧月积攒起来的所有得意和满足,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击得粉碎!他张了张嘴,想争辩那是为了工坊铺子的面子……
然而,凌战的话还没完。
她的目光转向书房敞开的门,里面书案上,那本蓝布封皮、厚重如砖的《大胤律例??卷三》正静静躺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等待吞噬他的巨兽。
“今晚,把卷三抄写十遍。”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下达军令,“抄不完,明日你的零花钱——”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致命的两个字,“减半。”
双重打击!经济制裁加□□惩罚!
沈厌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有惊雷在头顶炸开!
抄书十遍?!卷三那厚厚的一册?!还要扣钱!
他刚刚还在云端享受万众瞩目,转眼间就被狠狠踹进了抄书的无底深渊!
凌战的话像两把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和钱袋。
他张了张嘴,想抗议,想争辩,想说自己在外多么不容易才维持住那份体面,给工坊铺子长了多大脸…可所有的话涌到喉咙口,在对上凌战的眸子时,全都冻结、粉碎,化为乌有。
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凌战不再看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成了压垮沈厌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僵立在原地,像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
…所有风光无限的画面都瞬间褪色、扭曲,最终化作了书案上那本厚重冰冷的《大胤律例》。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一股巨大的委屈、不甘和“乐极生悲”的荒谬感猛地冲上鼻腔,酸涩得他眼眶发热。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狠狠咽下那股酸涩,一步一步,挪进了书房。
烛台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在书案上铺开。
将那本《大胤律例??卷三》蓝布封皮上的烫金大字映照得清晰又刺眼。
沈厌重重地坐下,木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盯着那厚厚的书册,仿佛盯着不共戴天的仇敌,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都微微鼓起。
他一把抓过书,粗暴地翻开,书页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墨块被用力砸在砚台里,溅起几点黑星。
他抓起笔,蘸饱了墨,带着一股要把纸戳穿的狠劲儿,重重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名例律一:五刑之属,条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厌写得飞快,字迹潦草得如同鬼画符,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
抄了没几行,手腕就开始发酸,眼睛也开始发涩。
那些密密麻麻、拗口艰涩的律法条文,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眼前爬,搅得他心烦意乱。
“该死的!”
他低咒一声,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墨汁飞溅,在抄好的半页纸上洇开一团难看的污迹。“什么破律法!抄抄抄!凌战!你…”
他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浓的怨念和无可奈何,“…算你狠!”
窗外,夜色已深如浓墨。
沈府墙外的小巷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更梆声。
沈厌正被罚抄折磨得抓心挠肝,恨不得把笔杆子掰断。
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带着点懒洋洋味道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书房的窗棂根儿飘了进来。
“啧啧…小友啊,你这命格里…别的都好说,唯独缺了一样要紧的东西…”
沈厌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又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他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紧闭的窗户——这声音,是玄尘子!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洞悉一切的神秘感,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续道。
“…缺个能镇得住你的妻啊!”
沈厌一愣,刚想反驳“谁要她镇”。
却听窗外那声音又响起,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指点”:“不过嘛……”
玄尘子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听娘子的话,才是长久之道。娘子管得好,工坊铺子才能兴旺发达嘛!等以后‘靠山雪云棉’真成了大胤第一织造,‘云裳记’开遍大胤,银子堆成山,嘿嘿……”
老道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暧昧的笑意,仿佛在挤眉弄眼。
“…纳他十房八房美妾,那还不是随你心意?娘子管着家业,你只管在后院逍遥快活,岂不美哉?这道理,你得悟啊,小友!”
纳妾?十房八房?
沈厌脑子里嗡的一声——
玄尘子这峰回路转的“指点”,像一道奇异的亮光,瞬间穿透了抄书的痛苦阴霾。
对啊!
娘子管钱管家管他读书是严厉,可这不正是为了把工坊铺子做大做强?
等“靠山雪云棉”真成了大胤第一!
“云裳记”也遍地开花!
金山银山堆着,他沈厌作为大老爷,纳几房美妾享享齐人之福……
那还不是天经地义?
到时候娘子管着正房和那庞大的产业,他沈大爷在后院逍遥……
玄尘子不愧是高人!
这思路……妙啊!
虽然眼前还是厚厚一卷律法要抄。
十遍的惩罚像山一样压在头顶。
但玄尘子描绘的“美好未来”却像一剂强心针,让沈厌心头那股对凌战的怨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充满干劲的……期待?
他甚至觉得抄书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毕竟这是在为未来的“幸福生活”
打基础!
他低头看了看纸上那团墨迹,又看了看那本厚厚的《大胤律例》,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
最终,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重新抓起笔,蘸了蘸墨,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听话……一定要听娘子的话。”
“……纳妾……十房……还可以更多一些。”
带着一种“为了未来美好后院生活而奋斗”的憧憬?!
在那密密麻麻的字句间,艰难地跋涉起来。
只是那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
嘴角甚至还无意识地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弧度。
窗外的玄尘子似乎轻笑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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