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大家各司其位。
这日,沈家工坊深处,那台最大的水力纺纱机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断裂巨响。
“嘎嘣!咔嚓——!”
紧接着是沉重的坠落声“轰隆!”
机器猛地一颤,所有辊轴瞬间停转,传动皮带断裂垂落,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
“老天爷!核心轴断了!”一个老工匠失声惊叫。
机器内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工坊陷入一片恐慌的死寂。
凌战的身影如箭般冲到机器前。
她一眼就锁定了故障源——那根粗壮的主传动轴从中段断裂了!
一半扭曲地卡在沉重的铸铁底座里,另一半歪斜地垂着,把整个底座都拉得倾斜了,地上散落着碎裂的木块和金属碎片。
“扳手!木楔!备用轴!”
凌战的声音冰冷而果断,穿透了死寂。
学徒小张慌忙递上工具和裹着油布的备用轴。
凌战半跪在油污的地上,挽起袖子。
她接过沉重的扳手,精准地卡住断裂轴杆连接处的大螺母,手腕猛地发力——
“吱——嘎!”
锈死的螺母竟被她徒手拧松了!
她动作飞快,几下就旋下了固定断裂轴套的大螺栓。
“撑住底座!左前角要滑!”凌战头也不抬地急喝。
就在这时,沈厌气喘吁吁地撞门冲进来。
他见凌战没事,刚松口气,又被断裂的轴杆和摇摇欲坠的底座惊得倒吸凉气。
“阿战!”他喊道。
凌战根本没理他,正用一根铁钎又快又稳地撬动卡在底座轴承里的半截断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撑住底座!左前角!”凌战再次厉喝。
沈厌立刻明白危险,几步冲到指定位置。
他扯下帽子,用整个后背和肩膀死死抵住那冰冷、沉重、正向下滑移的铸铁底座左前角!
“呃——!”
沉重的压力让沈厌闷哼一声,青筋暴起,汗水渗出。
他感到凌战每一次用撬棍狠力撬动断轴时,冲击力都透过底座震得他后背发麻。
“阿战!你…你轻点撬!”
沈厌咬牙挤出声音,“这学子衫…新发的!撕坏了学监要罚抄十遍《律疏》!”
凌战撬飞一块碎裂的轴承套,“当啷”落地。
她眼皮都没抬:“闭嘴。用力。”
沈厌不敢再抱怨,低吼一声,拼尽全力顶住。
同时他朝吓呆的工人吼:“老王!带人清走散落的棉絮!想点火吗?小张!去库房找加固钢销!快!”
工人们被他一吼,如梦初醒,立刻行动起来。
沈厌死死顶着冰冷的底座,看着凌战专注冷静的侧脸,心里的焦躁也被压下去几分。
断轴终于被撬出。
凌战丢开撬棍,拿起备用轴,动作快而稳地开始安装。
沉重的部件在她手中精准定位、嵌入、调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沈厌用尽全力抵住底座,汗水浸透衣衫。
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凌战手背和脸上的油污。
备用轴严丝合缝嵌入底座轴承。
凌战旋紧最后一颗大螺栓。
“咔哒!”螺栓到位。
“好了。”凌战丢开扳手。
抵住底座的沈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后背压力骤消,他腿一软,赶紧扶住机器才没瘫倒。
学子衫已经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还沾满了油污和灰黑的棉尘,彻底报废了。
他扶着机器喘了几口粗气,才直起身,看向凌战。
她正蹲在那里,仔细检查着新装好的承轴与其他传动部件的啮合情况。
“老王!”沈厌喘匀了气,扬声招呼,“带人把皮带接上,小心点!小张,钢销呢?找到了就赶紧加固!”
“哎!来了姑爷!”
老王和小张立刻应声,带着工人们围拢过来,开始收尾工作。
凌战站起身,目光扫过初步恢复运转准备的机器,落在沈厌那身狼狈不堪的青色学子衫上。
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学堂下课啦?”
见他不回答。
凌战转身径直朝工坊大门走去,脚步很快。
沈厌又愣了一下,赶紧抹了把脸上的汗,也顾不上满身污秽,快步追了上去。
“阿战!等等!刘伯在哪儿?你干什么去?”
“我让他今天休沐,”凌战脚步不停,又丢给他两个字:“库房。”
声音被工坊里重新响起的嘈杂淹没了一半。
库房在工坊深处,但她的方向,分明是朝着通往外界的后门。
沈厌心头一跳,隐约觉得不对。
他紧跟着凌战,看着她推开那扇厚重的后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地涌了进来。
两人刚走到镇上相对僻静的后街巷口,一阵喧哗的哄笑声和争执声就蛮横地灌入耳中。
“哈哈哈!小叫花子!怀里抱的什么破烂?偷来的吧?给爷瞧瞧!”一个公鸭嗓子的少年声音充满了恶意。
“还给我!这是工坊的东西!王叔让我买的!”
一个带着哭腔却异常倔强的童音嘶喊着反驳。
沈厌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嗡”的一下全冲到了头顶!
他一眼就看到了街角——他家的小蛮牛!
十二岁的孩子被两个明显高壮许多的半大少年堵在墙角。
他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灰布包袱,小脸上已经挂了彩,一道血痕从额角蜿蜒到下巴,身上的新棉布衣服也被扯破了口子,沾满了尘土。一个穿着绸缎料子、满脸横肉的富家子正伸手去夺他怀里的包袱,另一个则嬉笑着推搡他的肩膀。
“放手!听见没?小杂种!”
那绸缎少年恶狠狠地又推了小蛮牛一把。
小蛮牛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疼得他小脸一皱,却依旧死死抱着包袱不撒手,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睛赤红地瞪着对方。
“找死!”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撕裂了街角的空气!
沈厌脑子里的弦“嘣”地断了。
什么学子衫,什么律**课,什么学监责罚,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那个在街头巷尾混迹多年、骨子里带着狠戾的沈厌瞬间回归!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带着一身油污和汗臭的青色旋风,几步就冲到了近前。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沈厌的手已经狠狠揪住了那个推搡小蛮牛的绸缎少年的后脖领子!
五指如同铁钳般收紧!
他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将那比他还高壮些的少年像拎小鸡一样猛地提离了地面!
“手贱?!”
沈厌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冬里刮过的刀子,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杀意。他盯着对方瞬间因窒息和惊恐而涨成猪肝色的脸,眼底的风流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胆寒的凶戾,“谁家的崽子?敢动我沈厌的儿子?!嗯?!”
那凶悍绝伦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嬉闹。
推人的少年和他那个准备抢包袱的同伙,以及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全都僵在了原地,脸上的嬉笑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惨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
绸缎少年双脚悬空乱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惊恐万状地看着沈厌那双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睛。
就在这死寂般的恐怖压迫中,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很平静。平静得像深潭里落下一颗石子。
“滚。”
是凌战。她不知何时已站在沈厌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
没有冲上来,没有怒吼,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
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扫过那几个吓傻了的孩子,最后定格在那个被沈厌拎着、快要翻白眼的绸缎少年脸上。
那目光,仿佛看的不是活蹦乱跳的人,而是几块碍路的石头。
绸缎少年对上那目光的瞬间,□□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
“滚。”凌战又说了一遍。
“哇——!”
不知是谁先哭嚎出声,那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如同惊弓之鸟,连滚爬爬地尖叫着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那个被推开的同伙,连滚带爬地窜出老远,头也不敢回。
沈厌手臂一松,像扔垃圾一样把手里已经吓瘫软、涕泪横流还尿了裤子的绸缎少年丢在地上。少年摔了个屁墩,喉咙里嗬嗬作响,手脚并用地向后蹭,连滚带爬地逃了,留下地上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沈厌看都没看那逃走的垃圾。
他立刻蹲下身,双手扶住小蛮牛单薄的肩膀,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急切和温柔,带着后怕的微颤:“伤哪了?疼不疼?告诉爹,他们打你哪了?还有谁?”
他粗糙的手指想碰碰儿子脸上的血痕,又怕弄疼他,悬在半空,小心翼翼。
小蛮牛紧绷的神经在看到爹娘的那一刻彻底松了下来。
他眼眶一红,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留下脏兮兮的痕迹。他吸着鼻子,指着地上那个被踩了几脚、沾满尘土的灰布包袱,委屈得声音都变了调:“他们…他们抢包!推我!说我偷东西!我没偷!是王叔让我去铁匠铺子修轴承的!给…给工坊用的!”
他紧紧抓住沈厌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凌战走了过来。她没有看沈厌,也没有看小蛮牛的脸。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灰扑扑的包袱上。
她弯下腰,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从小蛮牛怀里把那包袱拿了出来。
解开系扣,里面是一个用厚油纸仔细包裹着的、闪着金属幽光的崭新轴承套。她拿出轴承套,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表面仔细地、一寸寸地抚过,检查是否有磕碰损伤。
确认完好无损后,她将轴承套重新包好。
目光这才抬起,落在小蛮牛身上。孩子脸上那道血痕刺目,破衣下露出的手臂上也有明显的青紫擦伤。凌战的视线在那青紫的边缘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然后,她伸出了手。
不是去擦泪,也不是去查看伤口。
她那沾着机油、指腹粗糙带茧的右手,极其迅速地在小蛮牛手臂那处淤青的边缘,非常轻地拂了一下。
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掠过草尖,带着一种生硬的、几乎不习惯表达的触碰。
指尖一触即收。
凌战收回手,将那包着轴承的包袱重新塞回小蛮牛怀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直起身,目光转向通往镇外的方向。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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