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连绵的山脊,只在天边残留着几缕暗金余烬,微弱地映照着沈家小院。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暮气的微凉裹挟着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涌入。
堂屋里,油灯已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在角落的黑暗里艰难地撕开一小片光亮。
沈厌端来一盆温水,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小蛮牛脸上凝固的血污和尘土。
布巾碰到额角的伤口,孩子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嘶”了一声,小脸皱成一团。
“忍着点,小子。”
沈厌的声音放得极轻,手下动作更加缓慢,仿佛擦拭的是易碎的珍宝。
“不弄干净,回头化了脓更遭罪。”
他拿起干净的布条,蘸了药铺买来的褐色药膏,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儿子额角和手臂的擦伤淤青上。跳跃的灯影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张曾经引得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的俊脸,此刻被专注和一种深沉的疲惫笼罩,眼下淡淡的青黑在光影里格外刺眼。
小蛮牛咬着牙忍痛,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
凌战静坐在那张方凳上,面前搁着她那柄毫无装饰、刃口雪亮的短匕。她手里握着一块干净的粗布,一遍又一遍,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刀身,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精确。
擦净后,她便闭目垂眸,气息沉静。
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光影都与她无关,自成一方寂寥天地。
药膏涂匀,布条也妥帖地缠好了。
沈厌轻轻拍了拍儿子瘦小的脊背:“行了,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小蛮牛“嗯”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没过多久,小小的身影又转了回来,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小步挪到沈厌坐着的那张旧书桌旁。
书桌上摊开一本厚得吓人的《大周律》,像一块沉重的顽石压在桌面。
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工整小楷、墨迹尚未干透的纸,一块磨得发亮、边缘圆润的墨锭,还有一支笔尖微秃、显然饱经“折磨”的毛笔。
沈厌正对着其中一页,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焦躁地敲击着桌面,嘴里念念有词,如同念着某种晦涩的咒语。
“…‘凡盗园陵内树木者…’唉…这‘赃满贯’到底是个啥数?祖宗们定规矩时就不能说点人话…”
他烦躁地抓了抓本就有些散乱的头发,脸上写满了被律法条文凌迟般的愁苦和生无可恋。
“爹爹…”
小蛮牛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小小的,带着点试探的怯意,小手无意识地拽住了沈厌那沾着油污的青色学子衫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沈厌正被那些拗口的字句搅得头昏脑涨,闻声抬起头,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试图驱散那份沉甸甸的昏沉,看向儿子时,语气依然努力维持着温和.
“嗯?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要是还好…你的功课…都写完了?”
他瞥见儿子额上缠着的布条,心尖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又软了几分。
小蛮牛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像是下定了某种关乎一生的重大决心。
他猛地仰起小脸,那双黑亮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祈求光彩,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勇气:“爹爹!我…我不想再去学堂了!”
沈厌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悬在半空。
他眉头瞬间锁得更紧,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胡说什么?学堂怎么不好了?先生打你了?”他本能地想到最坏的情况。
“不是先生!”
小蛮牛的声音带上哭腔,委屈和急切像潮水般涌出,“是那些字!那些字太难了!它们扭来扭去,像虫子爬!看着就头晕!先生念的之乎者也,我一句也听不懂!像听天书!坐得我屁股都麻了,骨头缝里都难受!”
他越说越激动,小手紧紧攥着沈厌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生怕一松手就被拖回那令人窒息的学堂。
“我想留在家里!就留在爹爹身边!给爹爹当书童!帮你磨墨!铺纸!端茶倒水!还有…还有跟王婶学做饭给爹吃!”
他眼睛骤然亮得惊人,像是漆黑的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瞬间找到了最完美的人生归宿。
“以后我天天给爹做好吃的!做得比王婶还好!爹,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想跟着爹!一辈子都跟着爹!”
他像是生怕沈厌立刻拒绝,斩断他这刚刚萌生的、炽热的希望,又飞快地补充,声音因为极度的热切和恳求而微微发颤。
“爹,我保证!我磨墨磨得可匀了,一点儿墨渣都没有!铺纸也绝不会弄皱,平平整整的!我学做饭很快的!真的!我学什么都快,只要…只要在爹身边!”
他仰着小脸,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和向往,仿佛沈厌就是他整个世界的中心和边界。
沈厌看着儿子急得泛红的小脸,听着这稚气未脱却又无比认真、饱含着浓烈依恋的“人生规划”。
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孩子脸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就想着“一辈子”了。
他叹了口气,心头五味杂陈,伸手轻轻捏了捏小蛮牛没受伤的那边脸蛋,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
“傻小子!书童是伺候那些正经读书老爷的!你爹我自个儿都读得头大如斗,这会儿还拖着十遍功课没抄完呢!泥菩萨过江,要啥书童?嗯?”
他语气尽量放得轻松,带着浓浓的自嘲,“做饭是好事,爹也想吃你做的饭,可这学堂…咱还得去,识字明理,以后才…”
“可以。”
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像一块冰棱骤然坠入平静的水面,清晰、冷冽,瞬间截断了沈厌后面所有劝慰和道理。
堂屋里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此刻被无限放大,成了唯一的存在。
沈厌捏着小蛮牛脸蛋的手指,彻底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流冻结,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小蛮牛也彻底呆住了,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型,眼睛瞪得溜圆,茫然地眨巴着,怀疑自己是不是伤口疼得太厉害,出现了幻听。
阿娘…同意了?那个最讲规矩、说一不二的阿娘?
凌战依旧坐在那张方凳上。
她手中的粗布还按在匕首雪亮得几乎能映出人影的刃口上,动作停滞。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首先扫过小蛮牛脸上缠着的布条;接着落在他手臂上涂着褐色药膏的淤青;最后,沉沉地落在了沈厌的脸上。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沈厌的侧影,也照进了他眼底深处。
那张昔日风流倜傥的脸上,此刻眉头深锁,形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眼下的淡青是熬夜和焦虑刻下的印记,嘴唇因为刚才反复念叨那些艰涩律文而显得有些干裂起皮。对着孩子时强撑出的那份温和耐心,像一层薄薄的纸,掩盖不住深埋在眼底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以及一丝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茫然无措的困兽之感。
他身上那件青色学子衫,袖口、后背,还留着白日里在工坊奋力抵住沉重基座时蹭上的、再也洗不掉的油污印记,像一块丑陋的勋章,无声诉说着另一种形式的挣扎。
凌战的目光,在那片深色的油污上停留了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一瞬。
快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
然后,她的视线重新落回小蛮牛那张写满巨大惊愕和不敢置信的小脸上。
“试三个月。”她说。
沈厌和小蛮牛依旧像两尊被施了石化术的雕像,凝固在原地。
凌战继续开口:“你爹学堂功课,不许跌出前十名。同时,”她的目光转向沈厌,带着明确的任务指派,“由你教他识字。识字明理即可,不必强求学堂进度。”
她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点需要强调,目光再次锁定小蛮牛,“小蛮牛既然当书童,自然有工钱。”她的目光又移回沈厌,“做饭,先跟你爹学切菜,烧火。从基本功做起。”
最后,她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沉沉地压在小蛮牛身上,仿佛在丈量他承诺的重量:“既然不去学堂,那么工坊每日收棉、搬运、清理的杂活,照做。一件不许少。工钱照旧。”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连灯芯的“噼啪”声都仿佛消失了。
紧接着——
“真的?!阿娘!阿娘!!”
小蛮牛的惊愕如同被巨石砸碎的冰面,瞬间被狂喜的滔天巨浪淹没!
他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小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光彩,连额角伤口的疼痛都彻底忘了。
“真的可以吗?您没骗我?我保证!我发誓!我一定天天盯着我爹念书!让他考第一!不,考前十!我保证!我一定认真认字!阿娘说识多少我就识多少!我学切菜!我学烧火!我什么都学!工坊的活我一件不落!我什么活都干!我…我…”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恨不能原地翻几个跟头来表达内心的狂喜,不小心又牵动了额角的伤,“嘶”地吸了口冷气,可那咧开的嘴角怎么也收不回去,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璀璨无比。
他终于可以留在爹身边了!不是一天两天,是整整三个月!
也许…也许以后都可以!
这个念头让他快乐得几乎要爆炸。
沈厌还深陷在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惊漩涡里。
他看着儿子狂喜到失态的样子,那纯粹的、几乎要灼伤人的快乐,像一道强光刺入他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再次看向凌战。
她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并非出自她口。她只是收回了落在小蛮牛身上的目光,重新垂下眼帘,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
她拿起那块粗布,慢条斯理地、近乎机械地继续擦拭着她那柄早已被擦得锃亮无比、寒光逼人的匕首。
昏黄的灯影在她低垂的眉眼和那冷硬锋利的刃口上跳跃、明灭,构成一幅奇异而沉默的画面。
那份近乎冷酷的平静,与沈厌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最强烈、最讽刺的对比。
为什么?她怎么会同意?
她不是最厌恶不学无术?
她逼着自己这个曾经的浪荡子头悬梁锥刺股地啃这些天书般的律法,不就是看不上他过去的荒唐?!
是看到小蛮牛受伤心软了?
还是…还是她看到了自己穿着这身可笑的学子衫?
被律法折磨得焦头烂额、连儿子都无暇顾及的狼狈不堪?
这些念头像一道道带着强光的闪电,猛地劈进沈厌混沌一片的脑海!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求证般的急切,再次死死地看向凌战。
她低垂的侧脸在摇曳的灯下显得有些朦胧不清,那专注擦拭匕首的动作,此刻在沈厌眼中,却仿佛带上了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意味。
那目光停留在油污上的短暂一瞬,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他心中某个一直被忽略的锁扣——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他的疲惫,他的挣扎,他试图抓住那根名为“正途”的稻草却力不从心的窘迫。
她逼他读书学律法,并非因为她看不上他沈厌这个人,而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在这世道里,无权无势无依仗,唯有这冰冷的律法条文,才是他们这种人唯一能抓住的、能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家人的武器!
她逼他,不是嫌弃,是…是认为他必须会!
有用!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攫住了沈厌的心脏!
那里面有惊涛骇浪般的惊愕,有拨云见日的茫然,有巨大的、颠覆认知后的不敢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酸胀滚烫的东西,带着迟来的领悟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心防,直涌上他的眼眶,灼热滚烫。
喉头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堵住,哽得剧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几乎是凭借着这股汹涌澎湃的情绪洪流,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到无法抑制的渴望——
他猛地伸出了手。
轻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覆盖在了凌战放在膝上、紧紧握着匕首刀柄的右手手背上。
她的手,微凉。
指节因为长期劳作、握持武器和工具而显得异常坚硬、有力,如同包裹着钢铁的岩石。
凌战擦拭匕首的动作,骤然彻底停滞!
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绷紧如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弦!
肌肉在衣衫下贲张,蓄积着爆炸性的力量!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只覆盖上来的手狠狠弹开。
或者将那柄冰冷的匕首翻转,用锋利的刃口发出最直接的警告。
沈厌的心跳骤然停止!
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膛跳到嗓子眼!
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掌心瞬间沁出一层冰冷的、粘腻的汗水。
他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背上肌肉瞬间的僵硬、绷紧和那股蓄势待发的、足以致命的力道!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然而,预想中的猛烈挣脱、冰冷的斥责、甚至那寒光一闪的威胁,都没有到来。
那张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在力量即将爆发的临界点,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地…
松弛了那么一丝。
仿佛那蓄积的力道,在某个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悄然化解了一部分,并未完全释放。
凌战依旧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如同最严密的帷幕,牢牢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她没有任何动作。
没有抽开手,没有反握,没有任何回应。
甚至没有再继续那无意义的擦拭。
只是任由他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和掌心微潮的汗意,就那么覆盖在她微凉、坚硬的手背上。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一片无言的静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昏黄的灯焰无限拉长、粘稠,凝滞得如同琥珀。
堂屋里只剩下小蛮牛因极度兴奋而压抑不住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灯芯燃烧时持续不断的、单调而永恒的“噼啪”轻响。
“好。”
“爹爹…教你切菜。”这不再是敷衍儿子的玩笑话,而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把手拿开。”凌战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刺破了这短暂的、粘稠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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