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牛“光荣”辍学,转而成为他爹沈厌“专属书童”兼“厨艺学徒”。
消息,像一颗滚烫的石子砸进了沈家院子平静的池塘。
尤其那些喜欢到沈家工坊挣零花钱的小萝卜头们,激起了轩然大波。
不过几日功夫,凌战的房门槛差点被踩平。
二十多个半大孩子,从拖着鼻涕的五六岁,到开始抽条、有了点小大人模样的十来岁,排着队、挤挤挨挨地堵在院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他们脸上写满了同一个诉求——“我也不想去学堂了!”
沈厌被这阵仗惊得目瞪口呆。
手里的《大周律》差点掉地上。
他看着门口那一张张或委屈、或倔强、或纯粹是凑热闹的小脸,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些孩子,平日里,上午跟着老道读书,下午就去工坊帮工,搬个棉花、递个工具,都算麻利听话,怎么一提到去县学堂,就跟要上刑场似的?
更让他意外的是凌战的态度。
自家喜静的当家主母,竟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将这些“闹事”的小家伙们轰走。
她搬了那张熟悉的方凳,就坐在院门内不远处的老槐树下。
没有言语,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眸子,平静地扫过每一个孩子。
孩子们起初还有些畏缩。
但在小蛮牛成功“案例”的鼓舞下,一个个都壮起了胆子。
“娘!学堂的先生太凶了!昨天还打了我手心!”
一个扎着羊角辫,已经十一岁的小姑娘扁着嘴,亮出手心。
凌战的目光在她干净、连红痕都没有的手心上停了一瞬,没说话。
“娘!那些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看得我脑壳疼!”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揉着脑袋,仿佛真的被字砸疼了。
“娘,学堂里坐得屁股都长钉子了!我…我想去工坊搬棉花!那个有劲!”一个瘦高的男孩憋红了脸喊。
“俺爹说过,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学手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声嘟囔。
“学堂的饭太难吃了…”另一个声音怯生生地补充。
理由五花八门,哭声、喊声、抱怨声交织成一片,吵得沈厌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忍不住想开口,却被凌战一个极淡的眼神止住。
她就那么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或评判的神色,目光逐一落在每个开口的孩子脸上,仿佛在仔细丈量他们话语背后的真实分量。
那平静的姿态,像一块沉默的磐石,任凭周遭水花四溅,兀自岿然不动。
终于,最后一个孩子也喊完了,院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忐忑的等待。
凌战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杂音。
“学堂不好,不想去。那,你们想做什么?”
问题抛出,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刚刚还在翻腾的沸水,水面瞬间诡异地平静下来。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脸庞上,此刻都浮上了茫然。
想做什么?
“我…我…”
那个说搬棉花有劲的男孩张了张嘴,除了“搬棉花”,他好像也想不出别的。
说读书没用的孩子,眼神飘忽,似乎自己也不太确定。
抱怨饭难吃的,更是低下头抠起了手指,爹没收留他时,都是靠乞讨或与狗争食的。
他们只是本能地抗拒学堂带来的束缚和挫败感,被小蛮牛的“自由”所诱惑。
至于真正想要什么,未来想成为什么?
一片混沌。
那点模糊的念头,在凌战直白的追问下,脆弱得如同晨雾,瞬间消散无形。
看着一张张陷入空白和困惑的小脸,凌战心中了然。
她站起身,那无形的压力也随之升起,让所有孩子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听着。”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的耳朵,“十岁之前,跟着玄尘子师傅,把《千字文》认全,字要会写,意要能懂。这是底线。十岁之后——”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稍大些的孩子:“两条路。要么,继续去学堂,把该学的道理学明白。要么——”
孩子们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十岁左右的,眼睛亮得惊人。
“——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想学木匠,去找村西李木匠,看他收不收徒;想学打铁,去镇西铁匠铺门口蹲着看,看人家要不要烧火学徒;想学种地,娘和大丫姐姐都可以教你们,要先从除草浇水开始。无论哪条路,想清楚了,告诉我,并且,”
她的语气加重,“先做给我看。不是嘴上说说,是动手去做,能坚持三个月,再来谈不去学堂。”
这个转折让孩子们既兴奋又有点懵。
原来不去学堂,不是回家躺着,而是要去做别的事?
而且还要“做给娘看”?
“当然,”凌战的目光落在那些更小的、还在懵懂的孩子身上,也扫过所有期待的眼神,“想挣零花钱,不用等十岁,觉得自家可以。就到家里工坊报名,随时有活计。”
她指向旁边堆积的棉花垛:“收棉、分拣,按筐算钱。”
指向晾晒场:“翻晒棉絮,看天气,按日算钱。”
指向工具棚:“清理纺车、擦拭工具,按件算钱。”
甚至指向厨房后院:“劈柴、挑水、帮厨择菜,也有铜板。”
她一样样数来,条理清晰,报酬明确。
孩子们的眼睛随着她手指的方向越瞪越大,小脸上开始焕发出一种新的光彩——不是对学堂的抗拒,而是对“我能做到”、“我能挣钱”这种具体事务的跃跃欲试。
“力气活,细致活,都有。量力而行,工钱现结。”
凌战最后总结道:“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就去做。但十岁前的字,必须认。学堂可以不去,道理不能不通。”
新“家规”就此立下。
喧闹散去,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跑开了,有的已经在琢磨明天去工坊搬哪筐棉花更划算,有的则在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小院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沈厌看着凌战依旧平静的侧影。
再看看旁边兴奋得小脸通红、已经在琢磨怎么监督自己读书和规划切菜练习的小蛮牛,心中百感交集。
他这位娘子啊…用最冷硬的规矩,划出了一条看似严苛实则留有生路的底线。
用最务实的选择,驱散了孩子们心中因无知而生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
逼人识字明理是她的“冷”。允许探索实践是她的“容”。而工坊那些琐碎却可触及的活计,则是她给予孩子们认识自己、认识世界的“桥”。
这比任何空洞的说教或粗暴的压制,都更有效,也更…温暖。
沈厌想,自己那“三个月前十名”的压力,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为了小蛮牛,他也得努力。
正式的农忙一到,临山县学也放假。
因为孩子们都回了靠山村,沈厌这段日子镇里村里来回跑,虽然有了马车也是辛苦。
而秋收的尾声终于来了。
靠山村披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金黄与雪白交织的盛装。
曾经贫瘠的山坡梯田,如今翻滚着金灿灿的麦浪,饱满的穗子在秋风中谦逊地低垂,发出沙沙的欢唱。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些开垦在向阳缓坡上的大片棉田。
雪白的棉桃仿佛一夜之间被阳光彻底催开,饱满、蓬松、洁如云朵,连绵成一片望不到头的雪海。
村中最大的晒谷场上,此刻成了棉花的海洋。
新摘下的棉花堆成了连绵的小山丘,在秋日高远的晴空下,白得耀眼。
健壮的汉子们赤着膊,吆喝着号子,将小山似的棉花装进巨大的藤筐,再扛上等候的牛车、骡车。
女人们则围坐在巨大的竹席旁,灵巧的双手飞快地分拣、剔除杂质,将最上等的棉絮拢成一团团蓬松的雪球。
孩子们在棉垛间嬉笑穿梭,偶尔被大人笑骂着轰开,小脸上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富足带来的无忧无虑。
空气中飘荡着棉絮的绒毛,落在人们的头发、肩头,也落在每个人满足而欢快的笑容里。
“凌娘子!您瞧瞧这棉,多好!又白又长,绒头足得很!”
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农捧着一大团雪白的棉花,小心翼翼地递到正在查看棉包质量的凌战面前,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
“托您的福啊!要不是您给的好种子,教咱这坡地也能种棉的法子,又开了这工坊收棉…咱靠山村,哪能有今天这光景!”
“是啊是啊!”
旁边立刻围拢过来几个村民,七嘴八舌地附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敬畏。
“往年这时候,愁的是冬粮!现在愁的是棉絮晒不过来!”
“俺家小子在工坊当学徒,月月能拿铜钱回家!比他爹强!”
“里正说了,这都是凌娘子带咱们走上的活路!”
“凌娘子就是咱靠山村的活菩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抹着眼泪,声音哽咽。
人群的中心,是正处于中青年的里正。
李青山挺直了这些年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腰板。
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指挥若定,俨然成了这丰收景象的总调度。
他看向凌战的目光,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重与忠诚。
他挥了挥手,压下众人的喧哗,声音洪亮:“大伙儿加把劲!按凌娘子定下的规矩,分好等级,打包结实!这都是咱靠山村的脸面!也是咱各家各户的指望!”
他的话引来一片响亮的应和,干劲更足了。
凌战站在喧闹的晒场边缘,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幅热火朝天的丰收画卷:金黄的麦浪,雪白的棉山,村民脸上朴实的喜悦,以及他们对李青山指令的绝对服从。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小撮遗落的棉絮,在指间捻了捻,感受着那柔软而富有韧性的纤维。
这丰饶的景象,村民眼中那份几乎将她神化的依赖与信任,以及李青山在此地展现出的、足以服众的威望和能力。
这一切,如同细密的丝线,在她冷静的脑海中迅速编织、成型。
她抬眼,望向四周。
靠山村的地形清晰地映在眼底:群山环抱,只有一条不算宽阔的山路蜿蜒通向外界,易守难攻。村后的山坳深处,还有几处废弃的、坚固的石屋和窑洞,位置隐蔽。
人心,此刻也前所未有地凝聚,如同一块铁板。
一个念头,如同深水中的暗礁,悄然浮起。
“青山。”凌战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中靠近她的李青山立刻侧耳过来,神情肃穆。
“晒场东头那排空石屋,还有后山那个旧磨坊,”凌战的目光投向那两个方向,语速平稳,“收拾出来。要干净,干燥,牢固。门窗要重新加固,加锁。”
李青山眼神一凝,立刻明白了凌战的意思绝非简单的储物。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用途,只是用力点头,声音沉稳有力。
“凌娘子放心!我亲自带人去办!保证妥当!”
几天后,当沈家返回县城的骡车队伍装载着打包好的棉花和部分行李启程时,没有人注意到,在车队最后,有两辆覆盖着厚厚油布、显得格外沉重的牛车,在夜色掩映下,悄无声息地拐进了村后山坳的小路。
车上装载的,是从县城工坊核心区域拆解下来的、几架最新式也是最精密的纺纱机和关键的梳理部件。
它们将在这群山深处、村民绝对忠诚守护下的靠山村,找到新的栖身之所。
李青山带着几个心腹,沉默地守在旧磨坊门口,目送牛车消失在夜色里。
昏黄的灯笼光映着他坚毅的脸庞,他对着远去的车队方向,深深地、无声地作了个揖。
“凌娘子指哪儿,靠山村的人,就跟到哪儿。”
汉子们重重点头,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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