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因为仙人的仙法,还是生病高热后本来就恍惚不安,即使以王棣过目不忘的天资,记忆也在多日后迅速模糊,渐渐难以分清,自己当日究竟是真正遇到了一个神通广大而却古里古怪的仙人,还是只是在病中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境——一切印象都不清楚了,只有那首怪异的歌谣总是在心中梦中萦绕,挥之不去。
总之,虽然在谒见仙人时差不多听到了一辈子的暴论,甚至在诡秘气氛下恍兮惚兮地答应了一些莫名其妙、浑然不可理喻的期许;但仙人离开之后,王棣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他仍然是照常的读书习字,晨昏定省,波澜不惊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像每一个大宋读书人那样精研典籍,预备科考;只是隔三差五,还要被祖父叫到书房,读一读某些奇特怪异的文件,替祖父的老朋友斟茶倒水,恭敬侍立旁听。
不过,在这样波澜不惊的日子中,王棣也常常留心外界的消息。一如仙人所言,支持新法的神宗皇帝在数年后崩逝,权力移交给了痛恨新法的太后高滔滔;于是新党崩盘、旧党上位,上下清算,全面启动,朝廷翻动了第一个烧饼。
自然,旧党的好日子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高滔滔秉政八年后上仙,哲宗皇帝亲政,召回章惇,全面绍述新法;于是新党再次上位,旧党再次落魄,反-反攻倒算的号角吹响,朝廷翻动了第二个烧饼。
当然,宋哲宗亲政后也只在皇位上□□了七年,在皇权的剧烈波动中,章惇等新党全面落败,朝廷义不容辞,翻动了第三个烧饼。
总之,你方唱罢我登场,新党爽完旧党爽;朝登天子堂,暮舍竹脚房;岭南岂无种?将相当自强。大家都有宰相做,大家都有荔枝吃,这就是我们带宋优异的匹配机制,不爽不要玩。
那么,在这个新党旧党轮流清算轮流挨锤的缩圈游戏中,有没有人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从头到尾,一直挨锤的呢?
有的,朋友,有的。比如说,我们都非常熟悉的,亲爱的大苏老师。
神宗皇帝时,大苏老师被乌台诗案陷害,九死一生;高太后秉政,大苏老师被御史台全体围攻,强行驱逐出京;宋哲宗亲政,大苏老师作为旧党大佬,理所应当的吃了一发青蒜,打点包裹去岭南大啖荔枝——总之,这就是我们大苏老师被人嫌弃的一生。
作为天下第一的名士,大苏老师的起落沉浮声震四野,消息当然也会传到王棣的耳中。他在本能的惊愕之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首诡异的、“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歌曲:
【新党,旧党,还有苏子瞻】
这一句想通之后,下一句自然而然的领悟了——神宗之后朝廷三次翻烧饼,在来回颠倒中有人发达有人落魄,新党旧党胜负不定;但斗争愈发激烈,中立的空间越来越逼仄;随风摇摆的中间派两面不是人,无论哪边上台都是铁拳吃到饱,不容一丁点缓和的余地。
【骑墙又摇摆,根本不是人】
如此一想,那么再下一句【卖国,割地,踏玛德过分】,应该是在影射司马光上台后旧党弃地退让、尽废平夏之功的脑残决策。而前面各种荒腔走板的唱词,也都各有指代,并非只是全然的戏谑和滑稽;只能说仙人法力确实超乎想象,哪怕言辞粗鄙浅薄,但却也是别有深意,句句都是昭示了未来的金玉珠玑。
……好吧,可能这个言辞确实太粗鄙了一点,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准确性呀!
不过,如果这些粗鄙之言实际上是对未来的幽深预言,每一句都别有暗示;那么【投降金人,小心性无能;】、【汴京守不住,东北爽一爽。】,又是……又是在暗示什么呢?谁会“性无能”,谁又会“去东北”呢?
每每想到这一点,王棣总要下意识的打一个哆嗦。
·
不管心中如何疑虑,身为小透明的王棣都绝对无法改变天下的局势;他只是老老实实的遵循祖父的建议,按部就班的读书、科举,在二十岁时考上进士(对于其他人来说,二十岁的进士或者可以称为天才;但在老王家来,那确实也就还算正常),被安排官职。他中进士那年旧党尚且掌权,所以一抬手就给这个新党余孽安排了个远恶军州,叫他上山下乡吃一吃苦。而王棣对此也绝无怨怅,老老实实收拾行李去了岭南。
随后年深日久,你来我往,新党旧党斗法斗得天崩地裂大道都要磨灭了,所有人几乎都忘了这个被安排到犄角旮旯的王家余孽。王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远恶军州辗转了十余年——直到我们尊敬的清微教主道君皇帝上台,局势再次反覆。
当然,作为长期徘徊于边陲的绝对边缘人,王棣并不清楚京城的风云变幻。直到接到了汴京来的一封文书,才隐约察觉到政局有所变化——这封由两府共同签发的文书居然极为罕见地过问了岭南各道的近况,命令当地的主官调查本地民情,如实上报——考虑到先前两府宰相们忙于内斗无暇理政,除了流放政敌以外根本不会给岭南半个眼神;那么这样突如其来的关怀,难免就令当地的主官既喜且惧——畏惧还要多一点。
不过,这种突发的关怀还只是前菜。上报民情后的第三月,汴京再次来人,宣示诏令,以“治下清明”、“卓有政声”为由,调岭南道副转运使、判雷州及琼州事王棣调入京中,拟任翰林学士。
王棣:??!
那一瞬间,不止王棣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就连提前收到消息,到王家共听诏令的诸位亲近同僚也都诧异之至,居然违背礼制,齐齐抬头盯住了天使——没错,这封诏令千里迢迢而来,多半是要褒奖王转运使在雷州的政绩;但再怎么褒奖赏赐,也没有直接把人提成翰林学士的呀!
你这叫褒奖吗?你这叫赏赐吗?这都不能叫旱地拔葱,恐怕是屁股下面直接塞二踢脚吧?!
屁股下面塞二踢脚,你也真不怕把人的大肠给崩了!
总之,面对七八道惊骇诧异匪夷所思的目光(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前来宣旨的中书舍人都尴尬了一下,才低低解释:
“也,也只是从三品的翰林学士,并非承旨;品次相差无几……”
理论上讲,王棣最高的官位琼州副转运使是正四品,翰林学士不过从三品;看在卓有政绩的面子提拔半级,也还算正常……吧?!
——正常个头啊!
正四品和从三品是这么比较的吗?地方文联的厅局级和中央办公厅的厅局级那能够一样吗?!
喔不对,如果单单比较含权量,那么岭南副转运使与翰林学士之间的天差地别,那还要远远吊打什么文联和中央办公厅。好歹地方文联只是养老院不是活监狱,喝茶看报喂金鱼,总比喂蚊子喂蟑螂喂银环蛇强上一千一万倍。所以从岭南爬到翰林院,那都不应该叫提拔,而应该叫飞升,白日羽化神游太虚立地飞仙那种——这可能吗?这合理吗?
王棣深深吸一口气,挺直身体,注目传值的中书舍人:
“敢问天使。”他道:“此诏由何而来?”
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诏书一旦颁布就是圣意,人臣岂能质疑圣意?使者根本一个字不必回答,甚至可以趾高气扬地反问一句——难道你要抗旨?
……等等,这人好像姓王;他祖父好像叫王安石;而他祖父的著名案例之一,就是躲到厕所里,直接拒绝了皇帝任命官职的诏令;把当时送信的人急得磕头上吊,依然屁用不顶;所以——所以搞不好这小子真会抗旨!
使者下意识扫视了一圈,还好没有在就近看到厕所;不过,也许是慑于王家祖上的威名,也许是考虑到这年轻人入职翰林前途无量,实在不好得罪。所以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
“这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何出此意?”
“是文明散人向官家举荐了阁下,散人曾当众称述,说阁下别有——别有大才。”
说出这一句话时,中书舍人的脸微微扭曲。显然,他对这位“文明散人”记忆极深,却又轻易……轻易不怎么愿意提及。
王棣不解:
“散人?在下与方外之士从无交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是相隔千里之外,莫名其妙的一次举荐?要是不立刻升起莫大警惕,他这官场也是白呆了。
没办法了。天使只能低声道:
“这位散人姓……姓苏,来历甚是神秘;只是神通广大,所言无不应验,因此甚得陛下信用。只是这位苏散人……”
他似乎很想开口解释什么,抒发抒发自己被苏散人支使到此处的大无语心境;但措辞许久,却发现自己依旧无话可说,因为他一时竟找不到恰当的语言,表达出自己在苏散人身边曾经历了怎样的震撼。不过,如此犹豫片刻,他却发现王转运使的脸色变了——先是诧异,后是惊愕,最后竟然——竟然渐渐变为一种近乎怜悯的……恍然大悟?
王棣:…………喔。
“我接旨。”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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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好岭南各州的政务之后,王棣辞别同僚故旧,带着亲眷奔赴汴京上任。因为是手持诏令的未来贵官,沿途驿站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所以水陆兼程,速度极快。而未来的王学士一路着意打听,也终于旁敲侧击,摸到了不少情报——尤其是有关“文明散人苏某”的情报。
显而易见,虽然这位“文明散人”的来历诡异莫名,难以揣测,但他骤然现身汴京、蒙获皇权宠幸以来的半年,种种流言早已四散飞洒;沿途驿站的小吏消息灵通,只要收几个钱就愿意大行方便,为往来客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文明散人”种种奇特怪异的举止——比如说,在传闻中他并不是经人举荐被当今官家赏识的,而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官家眼前,顷刻间就夺去了一切人的耳目(王棣:啊这一点我熟);比如说这位苏某人据传颇有神通法力高深,虽然疯疯癫癫却每言必中,所以深得皇权信任,上位不过半年的功夫就给自己搞了个“文明散人”的封号(王棣:啊这一点我也熟);又比如说……
总之,反覆打听了数次之后,王棣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磨灭了。他不能不老实承认,十岁时所见到的一切并非幻梦,而那位“苏先生”看似疯癫的许诺也绝不是什么笑谈——他倒是并没有给自己搞来一个宰相的位置,但却安排了一条直通宰辅的通天大道——那么,苏先生其余暗示的种种,是否也别有用意呢?
王棣心事重重地赶到了汴京,开始忙前忙后地筹措琐务;他寻找牙行租赁房屋安顿一家老小,找京中的熟人打听好了各项事务(虽然他自己困顿边陲,但王家在汴京的人脉至今尚有留存);摸清楚京中政局大致的底细后,他换上官服,挑选吉日拜谒吏部,于文思院领取了自己的告身,算是在官面上登记入册,从此正式成为入编的翰林学士;麻雀褪毛变凤凰,脱胎换骨,永别凡流;再不是边境苦憋憋的穷官可以梦想的了。
不过,办完手续登记入册,王学士这一套升官的路也只走了一半;普通的官员升迁后只需要在政事堂见一见宰相聆听教诲即可,但翰林学士不同,翰林学士被视为“天子私人”,职责上近似于皇帝的秘书,所以荐拔之后通常都要面圣考核。而无数声名显赫的重臣,也正是在首次的面圣中应对称旨、进退得宜,才被天子一眼相中,从此飞黄腾达,开启位极人臣之路——要不然你以为,翰林院学士出院后将尽一半拜相的超高比例,是怎么刷出来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不跟紧领导,那领导还怎么把你放心上?
有鉴于此,在王棣沐浴更衣至中书省预备召见事宜之时,不少中书省的书吏就在旁边磨磨蹭蹭,有意无意的在话里话外搞点小暗示。显然,诸位官吏都非常之渴望进步,所以很想拿自己独家的小道消息,与这位炙手可热、即将飞龙在天的新学士交换一点人情。
还好,这位王学士并不像其余高官那么倨傲。他居然好声好气的感谢了这些微末人物的善意,还主动向他们打听宫中谒见的小常识——大的机密这些书吏也不能说,但有些小八卦人家却是了如指掌,甚至比高来高去的显要更明白水面下的规矩。
比如,他们就津津乐道的告诉王学士,除了宰辅国公以外,其余人入宫拜谒皇帝最好都要给看门的宦官领路的宦官掀帘子的宦官塞点红包,收到了红包人家才会和你分享皇帝的私密——隐秘而至关紧要的私密;比如说当今道君皇帝很喜欢尝试各种“仙法”;要是你在人家试炼仙法的时候闯了进去,那恐怕就……
王棣下意识道:“仙法?”
书吏们露出了笑意,他们很喜欢看这些外地来的高官在接触到汴京现实时露出的那种茫然和惊骇的表情——因为交通隔断、信息阻塞的缘故,在外地长久任职的官员们对京中的局势一直是很隔膜的;他们或许知道当今皇帝比较亲近神神鬼鬼的道术,但绝对想不到这种“亲近”会到了什么地步;而只有抵达京城亲自见识之后,才会惊骇的意识到上层诡异的现状——与当今道君皇帝相比,就算前朝的真宗皇帝都算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
但出于意料,王棣的神色却与众不同;那岂不是茫然,也不是惊骇,而居然近乎于畏惧——被书吏一言点破之后,笼罩在记忆中的轻纱短暂揭开,一些尘封的往事随之翻涌,譬如宴席上那位“苏先生”言笑晏晏,曾经在无意间对道君皇帝的一些暴论锐评;如今看来,这些锐评恐怕……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那个尘封在记忆中的声音居然响彻在了耳边:
“哎呀,我来迟了,竟不曾迎接远客!”
围聚的几人立刻转头,看到一人束发长袍,缓带宽衣,长袖飘飘的转进了门来;虽然衣着大改,面容却略无变动,正是数十年前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苏莫苏先生。而此人顾盼神飞,目光灼灼,虽然称不上神妃仙子,却也大抵算得上神仙疯子;总能让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之至。
站在王棣身边的书吏打了个寒战,迅速后退一步,叉手行礼:
“见过文明散人。”
说实话,归还西夏土地这一招,简直是旧党最愚蠢、最莫名其妙的决策之一。
当然我倒不是指责他们对外软弱,实际上王安石对辽外交也蛮软弱的(不过对辽割地是神宗自己决策的锅,这一点甩不到王安石头上);但王安石的思路至少是很清楚的。他一直主张,对待宋的两个外敌,应该先料理西夏、再料理北辽,所以在对夏作战的同时绝不能和辽国翻脸,能忍也就忍了——不管你赞不成赞成这个思路,它都至少是个很正常的政治决策;在王安石支持下王韶对西夏连战连捷,也说明这一套却是有用处。
但旧党割地是为了什么?啊哪怕你说我们要和平不要战争要小民幸福不要大国尊严,几年对西夏作战耗干了宋朝国库,把地还回去大家从此不打仗了休养生息,这也算有个理由;可割地之后西夏不是照样打你吗?你不还是得劳民伤财的苦苦支撑,继续熬这场战争吗?更抽象的是,因为旧党废掉了大量新法,财政收入巨减,于是制造了一个开销暴增、收入暴减的神奇局面,差点把带宋的财政给再次搞爆了……所以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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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擢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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