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过后，江城的气温彻底降了下来。
往常五点升起的太阳推迟到七点才落位，接近七点半才天光大亮。
早上六点二十，雅仕花苑侧门旁的24小时便利店内。
陈默刚摆好日期新鲜的三明治，身后传来自动门打开的音效。
伴随机械的“欢迎光临”声，陈默回到收银台。
他扫了一眼关东煮，汤面轻微翻滚着，再远一点的包子和烤串也码得整整齐齐。
方才进来的客人转了一圈，最后站定在刚整理好的三明治货架前。
陈默的余光悄悄溜过去。
客人是个年轻男性，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穿着灰色卫衣和黑色卫裤。
很普通的搭配。
但或许是身高和体型的加持，他的背影看起来高大挺拔。
收回视线，陈默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右腿，想起天气预报上写着今早七点有雨。
他看向窗外，树叶摇摇晃晃。
已经起风了。
……
“你好。”
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柜台，随即放上来一袋三明治。
“你好，”陈默迅速回头，面带微笑地接过三明治扫码，“一共七块九，请问需要加热吗？”
“需要。”
干净的声音迟疑了片刻，在他转身加热三明治的间隙问道：“现在有冰美式吗？”
“有的，”陈默回过身，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共十三块九，您扫这里就可以了。”
“可以现金吗？”
陈默抬起头，对上一双带着笑意，清澈的眼睛。
有着漂亮的双手、足够惊艳的相貌的青年带着歉意，用他好听的声音说道：
“不好意思，出门忘记带手机了。”
“……”
愣了一秒，陈默拉开几乎没用过的零钱抽屉。
他有点磕巴地回道：“您，您稍等。”
……谢天谢地。
空荡荡的抽屉里，命运中的硬币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角。
陈默抠出那枚硬币，握于手心，又轻轻放在台面，推向客人。
“找您的一角。”他语气里有几分庆幸。
“……谢谢。”
青年的道谢听起来格外正式，只是尾音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默沉默地转回操作台，快速做好了冰美式，和加热完毕的三明治一起递给这位有些奇怪的客人。
“谢谢。”
随着这句轻声的道谢，窗外的风陡然变大，沙沙的树叶声变得清晰可闻。
要下雨了。
*
六点四十，天色依旧阴沉，没有一点要亮起来的意图。
陈默还有二十分钟就可以下班，交班的同事已经提前到达，正在员工室里吃早餐。
他最后清点了一遍货品信息，随后和吃完早餐的同事一起核对营业金额，都确认完毕后去员工室换下了工服。
弯腰拾起桌边的雨伞时，陈默的右腿几乎僵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直起身。
出来的时候，窗外本就阴沉的天变得更黑，几乎是转瞬间便落下倾盆大雨。
陈默捏紧手里的雨伞，走向门口。
同一时间，帅气的奇怪客人站起身，把吃完的包装扔进垃圾桶。
听见后方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陈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显而易见，连手机都忘带的人必然也不会记得带伞。
“那个……”
陈默犹豫片刻，戳了戳眼前人的手臂。
他迟疑地开口：“如果你住在附近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手臂的主人转过身，神色不明。
陈默把他的沉默解读为对陌生人的疑虑，补充了一句：“要是你介意的话，也可以只送到小区门口。”
外面雨太大，青年穿的又不多，淋湿了很容易感冒的。
陈默想。
他讨厌生病。
古怪的沉默蔓延了四五秒，被带着几分刻意的欣喜打破。
“真的吗？太好啦！”
青年笑得灿烂，与屋外的急风骤雨格格不入。
“你人真好，”青年收起笑，轻快地说道，“我喜欢你。”
陈默：“……”
他有一点点后悔了。
体格健壮的人偶尔淋一次雨，应该也不至于会生病吧……
大概是读取到他眼里的错愕，青年搭上陈默的肩膀，顺带捏了捏他的肩头：“开个玩笑。”
陈默被揽着往前走了一步。
机械的“欢迎光临”再次响起，门外是犀利的寒风，和裹在风中豆大般的雨珠。
每到这种天气，陈默总会觉得腿上的疤其实是一块纱布，而纱布底下是根本没有长好的血肉。
不然怎么一受风吹雨打，陈年的伤口就疼得像是从纱布的网眼中刺进了无数根细针。
所以陈默最讨厌雨天，也就连带着不再喜欢总是下雨的冬天。
尤其是江城的冬天，即使不下雨，刮的风里也总是藏着潮湿的水汽。
“我来撑伞吧。”
青年的声音依旧是温暖的，让陈默无端想到邻居家那只蓬松的金毛犬。
晚上去上班的时候，陈默经常能遇见邻居牵着它在小区里散步。
狗狗不知道瘸子是什么意思，每次见到他都会不顾主人半是好心半是担忧的劝阻，强行过来蹭他的腿，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围着他绕圈。
可惜陈默有段时间没遇见它了，邻居一家也是。
大概是搬走了。
他看着青年接过手中的雨伞，将其抖开，然后走进雨里。
陈默跟了上去，站在青年右手边。
雨伞不大，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轻易就能看见彼此脸上的表情。
青年撑着伞，朝他的方向微微倾斜，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急促又沉闷。
“沈行宇。”陈默听到他说，“我叫沈行宇。”
*
沈行宇十分自来熟地搂着陈默，用左手撑伞，于是陈默整个人被包裹进了隔绝风雨的暖意之中。
他已经很久没跟别人有这样亲密的接触了。
陈默浑身僵硬，只好把注意力都放在腿上，试图跟上沈行宇的步伐。
但他走不了太快。
事实上陈默现在已经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走了。
他只想着赶紧跟上，没注意到裤脚已经被地上带起的脏水浸湿，冰冷的触感攀上脚踝。
“那我们先去幸福小区吧。”
沈行宇大步跨过水坑，余光瞟见陈默的半只鞋都踩进了水里。
但他不甚在意，继续搂着人往前。
“幸福小区？”陈默一边懊恼进水的鞋子，一边惊诧地抬头，“你也住幸福小区？”
“对呀，”沈行宇漫不经心，“我住六栋。”
陈默小小地“哇”了一声：“好巧，我住五栋，正好在你对面。”
沈行宇笑了笑：“的确是……太巧了。”
他眼神晦暗，环在陈默肩上的手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搂紧。
陈默还沉浸在“巧合”之中，没有发觉这点小动静。
沈行宇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有点想笑：腿一瘸一拐的也不吭声，只知道闷头跟着。
哪怕说一声走慢点呢？
虽然他会装作没听到就是了。
其实对于陈默主动提出送他回家这件事，沈行宇是有些意外的。
他还以为陈默会当做没看见，自己默默走掉呢。
没有警觉意识的老好人。
沈行宇在心里又给陈默的标签添上一条。
他们走到马路的斜对面，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
巷子两侧停放了几辆灰扑扑的电动车和共享单车，头顶是杂乱无章的电线。
到幸福小区的路比雅仕花苑临街的大路破旧多了，打了沥青补丁的水泥地依然坑坑洼洼。
一道马路的距离，划分出了精致崭新的高楼和沉闷老旧的社区。
风早就缓了下来，只剩淅淅沥沥的雨还下着。
借着阴沉的天空，陈默时不时偷瞄几眼身侧的沈行宇。
“好看”第一次从抽象的概念变成具体的视觉感受，不需要精心的装扮和环境，只是单纯的、不加修饰的好看。
长成这样每天起来照镜子的时候，心情应该都会变好吧。
陈默有些羡慕。
他觉得沈行宇不仅长得好，性格也很好，开朗大方，还很善良。
一路上雨伞都朝着他这边，也没有对他的跛腿说过什么。
这样的人肯定有很多朋友。
不像他，不良于行又不善言辞。
怕麻烦的不愿意跟他一块儿，可怜他的要不了多久就会嫌他无趣。
*
幸福小区六栋一单元门口，陈默接过沈行宇递来的伞。
“我到了。”
“幸好有你，”沈行宇站在感应灯下，笑着说，“不然我得等雨停才能回来。”
陈默撑着伞，才注意到沈行宇左半边衣服都湿透了，从灰色变成了近于黑的深灰。
“你的衣服……”他有些歉疚。
沈行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毫不在意地抖了抖袖子：“没事。”
他语气轻柔，又好像带着几分莫名的亲昵，注视着陈默：“你没淋湿就好。”
陈默手中的伞晃了晃。
他把伞撑到胸口，不太适应这种没有由来的亲昵语气。
“我，”陈默声音有些滞涩，“那我先回去了。”
“好的。”沈行宇捕捉到他乱飞的视线，声线压得更加温柔，“下次见。”
陈默跟着应了一声“下次见”，慌乱地转身朝对面楼栋走去。
他没有留意到身后既没有输入密码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上楼的动静。
沈行宇看着他有些慌不择路的背影，没怎么收敛地嗤笑一声。
此前温和开朗的表情荡然无存，精致的眉眼流露出真实的冷漠。
随着陈默走进对面的五栋二单元，沈行宇从浓重的阴影处出来。
他望向陈默的眼神轻蔑又带着兴味，轻声数道：“1，2，3，4……”
感应灯停在了六楼。
过了一会儿感应灯熄灭，靠右一侧的阳台流出暖黄色的灯光。
沈行宇盯着阳台看了许久，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照相。
接着，他把刚刚拍下来的这张照片添加到了一个名为“陈默”的相簿中。
——图片数量随之从68变为69。
雨终于停了，天空是冬天特有的灰白色。
幸福小区六栋的楼道里，感应灯始终没有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