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出的回信
周昼第一次读到刘信奕的作品,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周末。为了避雨,她躲进街角一家不起眼的书店,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最底层的一本灰色封面的书——《时光的暗面》。作者名字并不熟悉:刘信奕。
出于某种莫名的冲动,她买下了这本书。那天晚上,周昼蜷在沙发里,翻开第一页,然后是一页又一页,直到凌晨三点读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时,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刘信奕的文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人性最隐秘的角落。他的故事里没有廉价的救赎,只有真实的挣扎与微光。周昼感到自己被完全理解了,那些她无法言说的孤独和困惑,都在他的文字中找到了回声。
第二天,周昼做了一件她从未对任何作家做过的事——她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刘信奕先生:昨晚我读完了《时光的暗面》,彻夜难眠。请原谅一个陌生读者的冒昧来信,但我必须告诉您,您的书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连我自己都未能明晰的内心角落...”
她把信寄到了出版社,没指望会收到回音。知名作家大多无暇理会普通读者的来信,何况刘信奕以低调神秘著称,几乎从不公开露面。
令人惊讶的是,三周后,她收到了回信。信封很朴素,地址是手写的,字迹刚劲有力。
“周昼女士:感谢您的来信。写作是孤独的航行,得知文字能抵达某个具体的心灵,是作者最大的慰藉。您对《时光的面》的解读甚至超越了我创作时的自觉,读者总是以他们的理解完成作品的最后一道工序...”
就这样,一段特殊的书信往来开始了。
周昼生活在南方一个安静的小城,在一家图书馆工作。刘信奕则住在北方都市,专职写作。他们通过纸笔交流,谈论文学、生活和人性的种种。
周昼发现,尽管刘信奕的作品冷峻如刀,信中的他却流露出意想不到的温情。他关心她感冒是否康复,注意到她信中提到的每一处生活细节,甚至在她生日时寄来一本她提过想读的绝版书。
“信奕先生:梅雨季节又至,窗外的梧桐滴着水珠。今日图书馆来了一位老人,借走了全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他说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重温青春。我忽然想到您书中写的那句:‘记忆是我们对抗时间的唯一方式’...”
“周昼女士:您描述的老人令我沉思整日。我们写作,或许正是为了在流逝中抓住些什么。感谢您分享这个片段,它已经悄然进入我正在构思的新作...”
两年时间里,他们通信四十余封。周昼把这些信件仔细收藏在一个木盒中,时常重读。她感觉自己与刘信奕之间建立了一种罕见的精神联结,尽管他们素未谋面,甚至不通电话。
然而,近几个月来,周昼的回信渐渐变得简短而不定期。有时刘信奕的信要等上许久才有回复,理由总是工作忙碌或琐事缠身。
“周昼女士:希望一切安好。已两月未收到您的回信,不免有些担心。新书创作遇到瓶颈,忽然想起您曾说过的‘写作如夜行,信念是唯一的光’,这句话曾多次给我力量...”
这封信寄出后,又过了三周,刘信奕才收到回信。信比以往简短,字迹也有些颤抖,不像往常那般工整。
“信奕先生:抱歉迟复。一切安好,勿念。只是近来工作繁忙,身体也有些小恙,但无大碍。期待您的新作,相信定能突破瓶颈。您曾写‘黑暗自有其深度,光明却常流于表面’,或许不必强求突破,深入黑暗本身已是勇气。”
刘信奕感到一丝不安,但想到周昼已说“无大碍”,便不再多想,全心投入创作。事实上,周昼的信激发了他的灵感,他找到了小说的新方向。
又是半年过去,刘信奕完成了新作《暗夜之光》。这是他写作生涯中最满意的作品,其中多处灵感来自周昼的信件。他甚至以她为原型,塑造了书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一位在图书馆工作的敏锐女性。
书出版后,好评如潮。批评家称赞这是刘信奕创作的巅峰之作,深刻而动人。出版社为他安排了巡回签售和采访,一向回避媒体的他这次破例接受了。
“刘先生,《暗夜之光》与您以往的作品有所不同,虽然依然冷峻,但多了一丝温情。这种转变是出于什么考虑呢?”记者问道。
刘信奕沉默片刻,说:“或许是因为这本书某种程度上是与一位特殊读者共同完成的。”
他从未公开谈论过周昼,但内心已决定,等这次巡回结束,就向她提出见面。他想象着她收到提议时的惊讶,不禁微笑。
巡回最后一站安排在周昼所在的小城。刘信奕提前一周写信告知,但未收到回复。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也许她会在签售会上出现。
签售那天,小城的书店来了不少读者。刘信奕不时抬头在人群中寻找,期待看到想象中的那个身影——周曾在信中描述过自己:“平凡如街边银杏,唯有在秋日才略显特别。”但他不知道,周昼从未提及自己有一头早白的发,三十五岁的年纪,却已是斑白如老妪。
签售会结束,周昼没有出现。刘信奕感到失落,但很快振作起来——他可以直接去图书馆找她。
根据信封上的地址,他很快找到了那家小小的社区图书馆。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安静的书架上。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上前问候:“您好,需要帮助吗?”
“我想找周昼女士,她在这里工作对吗?”
女孩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您...是周姐的朋友吗?”
“是的,我们通过信。我是刘信奕。”
女孩的眼睛睁大了:“天啊,您是刘信奕先生?周姐常常提起您...请稍等,我去叫馆长。”
一种不安的感觉攫住了刘信奕。他看着女孩匆匆离去,注意到图书馆公告板上贴着一张小告示:“悼念我馆馆员周昼同志,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刘信奕感到一阵眩晕,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一位中年女士走来,眼眶微红:“刘先生?我是图书馆馆长。周昼...她三个月前去世了。”
“什么?不可能...”刘信奕喃喃道,“我们一直在通信...”
馆长请他到办公室,缓缓道出实情。周昼一年前被诊断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即俗称的“渐冻人”。随着病情恶化,她逐渐无法行动、说话,最后连呼吸都困难。
“但她始终坚持给您回信,”馆长说,“直到最后一个月,她已无法握笔,由我代笔,她口述。”
刘信奕想起那些字迹颤抖的短信,心如刀绞:“为什么她不告诉我?”
“周姐说,您的创作需要宁静,她不愿以自己的困扰打扰您。”馆长取出一个盒子,“这是她留给您的。”
刘信奕打开盒子,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沓信——他写给周昼的所有信件,每一封都被仔细保存着。还有一本日记和一封最后的信。
“亲爱的信奕: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请不必为我悲伤,生命虽短,但能通过您的作品和我们的通信与您相遇,已是我最大的幸运。
您的每一封信都是我黑暗中的光。病情确诊那天,我重读了您所有的信,从中获得了面对死亡的勇气。您写‘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深度’,这句话陪伴我度过了最恐惧的时刻。
我知道《暗夜之光》已经完成,可惜不能亲自阅读。但我相信那一定是杰作,因为您总是能看到黑暗中的微光。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也是写作者,虽然从未发表任何作品。与您的通信激励我继续写下去,我的书稿在电脑里,密码是您的生日。若您觉得有价值,请代为处理;若无,便让它随我而去。
最后,谢谢您。您的文字,和您慷慨赠予一个陌生读者的时间与真诚,让我的生命比原本可能拥有的更加丰富。
您的读者和朋友,周昼”
刘信奕捧着信,泪水模糊了视线。馆长轻声说:“周姐的最后时光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她总是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读您的信。”
跟随馆长的指引,刘信奕走到窗边的座位。从这里可以看到庭院里的一棵银杏树,叶子正泛着金黄。桌上有一张小牌:“纪念周昼,她曾在这里寻找光。”
回到北京后,刘信奕根据周昼提供的密码,打开了她的电脑。里面是三部完整的小说和许多短篇。他连夜阅读,被作品的深度和美感震撼。周昼的文字有一种独特的敏锐和诗意,与他自己的冷峻风格截然不同,却同样有力。
刘信奕决定实现周昼的遗愿。他花了大半年时间整理她的遗作,最后选择了一部长篇小说《光阴的故事》,推荐给自己的出版社。
书出版后,引起不小反响。读者被周昼温暖而深刻的文字打动,更被她的故事感动——扉页上写着:“作者周昼,于2023年离世。这是她留下的光。”
在新书发布会上,刘信奕罕见地发表了讲话:
“周昼教会我,写作不仅是探索人性的深渊,更是传递希望与温暖。她是我最敏锐的读者,也是最勇敢的作者。今天这本书,是一位真正热爱文学的人留给世界的礼物。”
那天晚上,刘信奕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是周昼的信盒。他取出最后一张信纸,开始写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回信:
“亲爱的周昼:今天你的书出版了,读者们的反响令人感动。你原本就是优秀的作家,只是缺一点自信和机遇。
《暗夜之光》获奖了,但我宁愿用所有荣誉换你能够读到它。你曾问我为什么作品总是探索黑暗,现在我可以回答:因为我还没有遇见你这样的光。
秋天又至,银杏叶如你所言‘在秋日才略显特别’。每片叶子落下,我都想象是你捎来的讯息。
谢谢你教会我,有些相遇不需要面对面,有些告别不需要再见。灵魂的共鸣跨越时空,你的文字将继续活着,温暖每个寻找光的读者。
你永远的朋友,刘信奕”
写完后,刘信奕将信放入信封,写上那个熟悉的地址,贴上邮票。然后他走出书房,让未寄出的回信与其他信件一起,安放在木盒中,与周昼的所有来信相伴。
窗外,北方的银杏叶正一片片落下,如同南方小城图书馆外的那棵。刘信奕明白,有些联系不会因死亡而中断,有些对话将在时空中永远继续。
而写作,归根结底,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向虚空发出的信号,期待着某个遥远心灵的回应。他曾经幸运地收到了那样的回应,而现在,轮他成为那样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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