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绝望
介绍人把郭顶和吕清兰约在一家嘈杂的火锅店见面,理由是“热闹的地方不尴尬”。事实上,热闹是属于别人的,他们之间的沉默自成一方天地,连沸腾的红汤都无法蒸融。
郭顶四十二岁,是一名会计,离异五年,带一个十岁的女儿。吕清兰三十九岁,在图书馆工作,离异三年,带一个八岁的儿子。他们被介绍认识的理由简单直接——都需要一个伴侣,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生活更容易些。
“我女儿叫郭小雨,很安静,成绩中上。”郭顶用汇报工作般的语气说。 “我儿子叫吕小军,调皮但懂事。”吕清兰回应,目光落在翻滚的汤锅里。
他们没有问对方为什么离婚,也不谈论对婚姻的期待。成年人之间的默契让他们心照不宣:第二次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合伙经营。
三个月后,他们去民政局领了证。郭顶穿着一件略显紧身的灰色西装,吕清兰穿了件红色的外套——不是正红,是暗红,像褪了色的血。拍照时,摄影师不断地说:“靠近一点,笑一笑。”他们照做了,但照片上的笑容僵硬得像面具。
没有婚礼,只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郭顶的母亲打量着吕清兰,轻声对儿子说:“看起来是个踏实人。”吕清兰的父亲拍拍郭顶的肩膀:“我女儿就交给你了。”
交换戒指的环节省略了,他们觉得那太矫情。
新生活从搬家开始。吕清兰带着儿子搬进了郭顶的房子。三室一厅,老小区,但采光不错。他们各自收拾自己的物品,衣橱自然地分成两边,洗漱台上有两个牙杯,像宾馆一样标准而缺乏生气。
第一天晚上,孩子们睡下后,郭顶和吕清兰坐在客厅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郭顶说。 “好。”吕清兰回答。
他们先后洗漱,走进卧室。郭顶换了睡衣,背对着她躺下。吕清兰关了灯,在另一侧躺下。黑暗中,两人都睁着眼,听着彼此的呼吸,直到困意战胜清醒。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早晨,郭顶六点起床,做简单的早餐:粥、鸡蛋、咸菜。吕清兰六点半起床,叫孩子们起床穿衣。七点十分,他们一起出门,郭顶送女儿上学,吕清兰送儿子然后去图书馆。
晚上,吕清兰接孩子回家,做晚饭。郭顶六点半到家,四人沉默地吃饭。饭后,郭辅导女儿作业,吕清兰洗碗收拾厨房,然后检查儿子的作业。九点,孩子们洗澡睡觉。九点半,他们各自看手机或电视。十一点,互道一声“睡了”,然后背对背入睡。
周末,他们一起去超市采购下一周的食材,偶尔带孩子们去公园。像两台精密仪器,运转顺畅,没有差错。
但也仅此而已。
郭顶不知道吕清兰最爱吃什么,只知道她不吃辣。吕清兰不知道郭顶喜欢什么颜色,只知道他所有的衬衫都是白色或蓝色。他们从不争吵,因为争吵需要情绪,而他们都小心地避免投入太多情绪。
有时,吕清兰会在深夜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想起前一段婚姻。前夫是个浪漫但不负责任的人,会突然带她去山顶看星星,也会忘记交水电费导致停电。那些日子像过山车,刺激但令人疲惫。而现在,像走在平坦无垠的沙漠,安全但绝望。
郭顶也会在加班时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前妻是个活泼的女人,热爱派对和旅行,最后跟一个更有趣的男人走了。他现在选择吕清兰,正是因为她的平静和可预测性。
一个月末,他们带孩子们去郊游。小雨和小军在草地上追逐,笑声清脆。吕清兰铺开野餐布,摆出自制的三明治和水果。郭顶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从外表看,这多么像一个幸福的家庭啊。
“喝点水。”吕清兰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谢谢。”郭顶接过来,手指无意间相触,两人都迅速收回手。
那一刻,他们都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同居半年,他们几乎没有肢体接触。不是刻意避免,而是自然而然就没有。
回家的路上,两个孩子累了,在车后座睡着。红灯时,郭顶瞥了一眼吕清兰的侧脸。她正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他突然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
生活继续平静地流淌。冬天来了,老小区的暖气不足,室内有些冷。某个深夜,郭顶被冻醒,发现吕清兰在睡梦中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自我保护的小兽。他犹豫了一下,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厚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吕清兰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没有醒来。郭顶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发现她的眼角有细纹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睡在他身边的陌生女人,也在悄然老去。
元旦那天,两家人一起吃饭。郭顶的姐姐暗示道:“什么时候再要一个?两个孩子有个伴多好。”
郭顶和吕清兰同时僵住了。晚上回家后,他们第一次有了近似尴尬的对话。
“我姐的话,你别在意。”郭顶说。 “嗯。”吕清兰低头整理鞋柜,“我放了节育环。”
郭顶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那晚,他们背对背躺下后,郭顶突然说:“对不起。” 吕清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没关系。”
春天,吕清兰的母亲住院做手术。她医院单位两头跑,明显瘦了一圈。郭顶默默承担了所有家务和接送孩子的任务,还偷偷往她包里塞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五千块钱和一张纸条:“给妈妈买点营养品。”
吕清兰发现后,眼眶微微发热。那天晚上,她做了一桌郭顶喜欢吃的菜——她注意到他每次都会多夹几筷子的菜。郭顶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
饭后,孩子们睡下后,他们罕见地一起看电视。屏幕上放着一部爱情电影,男女主角在雨中热烈拥吻。尴尬的气氛在客厅里弥漫。
“换个台吧。”吕清兰说。 “好。”郭顶连忙换了个新闻频道。
他们看着新闻里遥远国度的战争和灾难,感觉比那部爱情电影更真实。
小雨青春期提前到来,开始叛逆,成绩下滑。郭顶管教方式严厉,父女关系紧张。一天晚上,小雨摔门而出,大喊:“你不是我亲爸都比管我!”
吕清兰愣在原地,脸色苍白。郭顶勃然大怒:“你怎么说话的!”
那晚,吕清兰没有回主卧睡,而是在小雨房间打地铺。黑暗中,她听到女儿抽泣:“阿姨,对不起。” “没关系,”吕清兰轻声说,“但我希望你尊重爸爸。”
叫出“爸爸”这个词时,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第二天,郭顶发现吕清兰的眼睛是肿的,显然哭过。他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递给她一杯热茶。“谢谢。”吕清兰接过茶杯,两人的手指又一次相触,这次没有立刻分开。
日子依旧平静地流逝,但有些微小的变化在发生。郭顶会在吕清兰加班时主动去接小军;吕清兰会在郭顶感冒时悄悄在他抽屉里放感冒药。他们依然没有亲密举动,但开始记得给对方留一盏夜灯。
夏天最热的时候,空调坏了。维修工要第二天才能来,夜晚闷热难耐。孩子们睡在铺了凉席的地板上,郭顶和吕清兰躺在床上,热得睡不着。
“小时候没有空调,怎么过来的?”郭顶突然说。 “心静自然凉。”吕清兰轻声回答。 “现在心不静了?”
沉默在闷热中蔓延。远处有雷声隆隆,要下雨了。
“我前夫,”吕清兰突然开口,“是因为出轨。” 郭顶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我前妻是觉得我无趣。”
雨点开始敲打窗户,渐渐密集起来。凉风从窗缝中吹进来,缓解了室内的闷热。
“其实她说的对,我确实无趣。”郭顶说。 “我不觉得,”吕清兰轻声说,“无趣的人不会注意到别人喜欢吃什么。”
郭顶侧过身,在黑暗中看向吕清兰的方向。闪电划过,一瞬间照亮她的脸庞,又回归黑暗。
“你是个好人,吕清兰。” “你也是,郭顶。”
雷声轰鸣,雨声渐大。他们不再说话,在凉爽的雨夜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周末,雨过天晴。郭顶醒来时,发现吕清兰罕见地还在睡,而且他们的手不知何时碰到了一起。他没有立刻抽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容。
那一刻,他忽然想: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没有爱情,但有陪伴;没有激情,但有默契。大多数人的人生不都是如此吗?
吕清兰也醒了,发现他们的手碰在一起,微微一动,但没有移开。
“早。”郭顶说。 “早。”吕清兰回应。
他们起床,做早餐,叫孩子们起床。一切如常,但又有些不同。餐桌上,郭顶给吕清兰夹了一个煎蛋:“多吃点,你最近瘦了。”
吕清兰愣了一下,轻声说:“谢谢。”
饭后,他们带孩子们去超市。在日用品区,吕清兰拿起一款沐浴露,犹豫不决。 “茉莉花味的吧,”郭顶说,“你好像喜欢这个味道。” 吕清兰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郭顶没有回答,只是推着购物车往前走。
那天晚上,郭顶洗澡后,发现吕清兰给他新买了一套睡衣——是他喜欢的纯棉材质,尺寸正好。
日子依旧平静,但他们开始注意到彼此的小习惯和小喜好。他们依然分被而眠,但有时早晨醒来,会发现被子不知何时搅在了一起。
秋天,郭顶出差一周。回来后,发现家里一尘不染,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菜。吕清兰淡淡地说:“小雨期中考试进步了十名。” “辛苦了。”郭顶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给你带的,当地特产糕点。”
吕清兰打开盒子,是她喜欢的绿豆糕。她惊讶地看着他,郭顶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顺手买的。”
晚上,吕清兰在郭顶的行李箱里发现了一条丝巾,标签还没拆,显然也是给她的礼物。她拿着丝巾,久久没有说话。
第二年春节,两家老人一起来过年。饭桌上,郭顶的母亲说:“你们俩看起来比刚结婚时好多了。” 吕清兰的父亲点头:“是啊,有夫妻相了。”
晚上,送走老人后,他们一起收拾碗筷。郭顶洗碗,吕清兰擦干。配合默契,无需言语。
“我们...”郭顶突然开口,又停顿了一下,“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 吕清兰点点头:“好。”
没有誓言,没有承诺,但有一种无形的契约在那一刻达成。
那天夜里,吕清兰做了噩梦惊醒,心跳加速。郭顶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事,做了个梦。” 郭顶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吕清兰在那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意识的肢体接触。
第二天醒来,两人都有些尴尬,但没人提起昨晚的事。
生活继续向前。小雨考上初中,小军也不再那么调皮。郭顶的鬓角有了白发,吕清兰的眼角细纹加深。他们依然没有爱情,但有了某种比爱情更持久的东西——习惯与依赖。
一个平常的周末下午,郭顶在阳台修晾衣杆,吕清兰在旁边递工具。阳光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
“扳手。”郭顶说。吕清兰递过去。 “不对,是那个小的。”
吕清兰找到小扳手递给他,两人的手指又一次相触。这次,郭顶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停顿了一秒。吕清兰也没有立刻抽回手。
晾衣杆修好了,郭顶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好了。” “谢谢。”吕清兰说。
他们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孩子们玩耍。远处夕阳正在西下,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时间真快。”郭顶突然说。 “是啊,”吕清兰轻声回应,“一年又过去了。”
没有再说别的,他们一前一后走回室内。晚餐桌上,郭顶给吕清兰夹了一筷子菜,自然得像做了千万次。吕清兰轻轻说了声谢谢,没有抬头,但嘴角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夜晚,他们依旧背对背睡在不同的被子里。但在这个平静得令人绝望的婚姻的第三年,郭顶在入睡前轻声说:“晚安,清兰。” 片刻寂静后,黑暗中传来回应:“晚安,郭顶。”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窗外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洒进房间,照亮这个没有爱情却已然成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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