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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痴心妄想

十一月底,青衡高中毕业典礼,黎苦在与Agares讨论后决定回去。

Agares说,告别或者落幕总有某些雷同,需要准备齐整,毕竟来得仓促,走时得要体面。

相处已有月余,即便某种默契与刻意保有的一些距离使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磨合期,更像拾起遗落或遗忘的一种生活方式,但黎苦依旧觉得拥有白化症的少年神秘无比,话语中包裹更多话语,他无从捕捉,未能理解。

黎苦问,“阿加雷斯,你要独自留在千寻?”

Agares的视线在空中寻找,半晌后终于看见他,他问,“良辰,你需要我,或只是无法放心我独自一人。”

黎苦看着Agares通透的冰蓝色双眼,他想知道那双眼睛看见的景色是甚么样子,最终他坦承。

“我无法独自面对。”

他无法独自面对那些遗憾,不甘,那些使人坠落的痛楚,他依旧悬在半空,千寻像一座玻璃球,将他与Agares包裹,隔绝世间所有真实与虚假,向上是空茫虚无,往下望是深渊,或大海,生命岌岌可危,他不明白自己要如何挣脱,或者,如何下坠。

“我需要你。”

在那一日到来以前,黎苦与Agares各自的创作并未停止。

Agares名为《Psyche》的中篇小说在十一月二日开始写作,全文预计十万字以内;在那以前,他寻找许多数据,因为使用语音输入并带着耳机听取信息,书房里总是环绕着拥有特殊韵味的古英文,或希腊文,实际上黎苦并不能理解两者差异,都是美丽而难以明了的陌生语言,他并不感到烦躁,在Agares的声音里寻找一种契合的写作频率。

而黎苦,他并未替这个故事取名,在那之前,他缓慢地写。

书写是一种整理的过程,回顾,凝视它,治愈自己,或将伤口挖得更深;故事进行到中段,他将自己对时椿曾经有过并且仍然有着的爱意化为长乐对春的执着,书写时描摹所有未曾看见的其他人的目光,因此意识到那种爱意如此接近病态,忽视自身需求,贪渴着另一个人的响应。

爱怎么会是无所求的呢?黎苦终于明白,或许他对时椿的所有情感,爱或者不甘,只是因为无法忽视自己曾经投注于之上的付出,甚至将自己对所有未曾得到回馈的亲密关系的渴望——无论是亲情,或者爱情,都一股脑投注于名叫时椿的容器里。

犹如赌博,愈陷愈深。

本质是贪,于是不停地给,直到一无所得也一无所有。

他试着思考其他人眼里这份爱的形状,颜色,气味,是否尖锐到碰伤了时椿与爱着时椿的人;是否黯淡到只有他能看见;是否苦涩而刺鼻,宛如具有高度□□形成的幻觉,那些反复叩问,寻求答案,最终的目的早已不得而知,他只是在终于无力前行时回头,细数过往跌跌撞撞的每一步所留下的疤痕。

由无数的真与假编织而成的故事被不断书写,春与长乐影射他与他眼中的时椿,最终过去包含某种臆想独自形成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包容所有与爱有关的一切,是黎苦始终无法遗忘的记忆与贪渴的容身之处。

彷佛在千寻度过数年静谧时光,事实上不过两个月,Agares说千寻的时间与其他地方不同,黎苦深感赞同,他们搭上火车,前往青衡。

通往青衡的火车上,一节车厢的乘客不过寥寥几位,他们在夜晚搭乘,于青衡订下一间旅馆;他们并肩坐下,或许是因为与Agares生活,黎苦也习惯穿着宽大袍子,一黑一白,火车上总有一种声响,类似风声,或是车厢轰鸣,Agares的声音因而显得格外模糊。

“良辰,故事写完以后是否有其他打算。”

黎苦不知道。

车窗外,绚丽灯光随着车厢行进速度而变幻,所有颜色相互融合,糅杂,令人眼花撩乱。

“我不知道,读书,写作,恋爱,结婚,工作,我不知道我想要甚么,即使将这一切撇除,回归本质的生命与死亡,我不明白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Agares看着黎苦细碎的茶色短发,即使有天生弱视,他也并不习惯戴眼镜,毕竟看得太清楚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开始写,是因为一名叫做群青的作家;他说,因为很痛,所以我写;可他没有说,写完以后,还会不会痛;如果还是痛,那又该如何是好。”

看得太清楚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早该明白。

只是哪怕看得模糊,却还能听得清楚。

Agares轻声开口。

“如果还痛,那就继续写;直到不再疼痛,或者终于死去。”

黎苦回过头,少年闭上双眼,安静地睡下,车厢内的灯光并不刺眼,洁白的睫毛有些颤抖,最终慢慢平静下来,他也闭上眼睛,在摇晃的车厢中缓慢睡去,没有注意到少年的指尖抚着黎苦送给他的漂鸟集,诗集打开,停在最后一张泛黄页面,边缘被揉得发皱,指尖却还是微微颤着。

通用语翻译过的版本显然并不被所有者满意,黑色墨迹涂黑翻译过的话语,书写者以原文复述这本诗集的最后一首短诗,字迹很重,彷佛用尽全力。

Let this be my last word, that I trust thy love.

隔天是毕业典礼,黎苦穿上制服,撑着伞与Agares走向学校,白发少年依旧穿着白色长袍,那让他显得如此虚幻,像雪,彷佛下一刻就要融化,袍子比他纤瘦的身躯要更宽大,替他牢牢遮住阳光;Agares绑起长发,随手挽成一个髻,他并不在意显眼与否,毕竟他人的目光如此模糊难分,而黎苦撑着伞,注意对方是否有照到阳光,偶尔闲谈几句,心中对于即将到来的重逢而怀抱的不安逐渐消弭。

他们无视他人目光,走进学校,在礼堂里,黎苦久违地回到班级,他感受到许多视线,转过头对同学们笑笑,至于来自其他地方的视线,那与他无关,与黎苦无关。

毕业典礼冗长且枯燥,好在没有中场休息延长折磨,黎苦最终拿着毕业证书,拍班级合照,往阴影里闭着眼的Agares走去。

“黎苦。”

似乎有许多人唤着他,黎苦并没有回头,径自走到白发少年身旁,“我毕业啦!”

雪白又如鸦翅一般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倦怠地睁开双眼,如同琉璃一般透彻干净的冰蓝色双眼看着他,“恭喜准大学生脱离高中地狱。”

“接下来又是大学地狱了,是吗?”黎苦笑了笑,他撑开伞,要与Agares一同离开,却发现面前直直站着一排人,黎子鸢,黎锦杨,谢卿,许嫣,任殷,时椿,黎苦甚至不合时宜地感到好笑,犹如齐齐索求赔偿的讨债集团。

“阿加雷斯,你说这得是欠了多少?”

Agares眨眨双眼,“这得看谁亏欠谁。”

阳光下,黎苦染过的茶色发丝随风飘起,他的声音在人群的扰攘里显得有些失真,可每个人都听见了。

“欠你们的,还没还清吗?”

时椿以为重来一次,黎苦会一直深爱他,只要他愿意伸出手,他们就能如他所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深渊里会再次开出花来。

任殷以为他能永远陪在黎苦身边,以朋友,学长,家人,老师或者其他身份,甚至以为黎苦无法失去他,以为苦难里的人无法割舍任何一种纯粹的善意。

像黎苦以为只要一直爱,一直爱,所有的付出总会有所回报,被看见,被爱;或者Agares以为只要一直写,一直写,就能抚平所有伤口,不再疼痛。

假的。

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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