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像是饱受失眠所扰,凹陷双眼的眼皮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鼻子连着脸颊肌肉一起抽了抽,把那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忍下去,他说:“我是凶手,我做了那件作品,你抓我吧。”
“罪名不是做了那件作品,而是你杀了五个活生生的人。”杨雨生向前走去,踩到东西,他以为是玻璃碎片,结果是一副银手铐,他眉头微皱,脱下外套将手铐轻轻包起。
徐先生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睛,视线去追逐手电筒的光,漫天的尘埃落下,他抬头望穹顶,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太阳落了,天黑了,”他说,“怎么看不见星星?以前满天都是。”
徐先生爬向杨雨生,扯开外套,自觉地把银手铐戴在自己手腕上,“抓我吧,抓我……都是我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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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门槛。他们本来就是该死的人,当一下垫我前途的门槛怎么了?”
徐先生手起刀落,房间漆黑,阳光如此灿烂,肉沫飞溅,他看见彩色的纸片漫天飞舞,切骨头的声音“咚咚”“啷啪”响着,礼炮里的金箔“呼啦呼啦”撒在他肩膀上。
他主持这一场浩大的剪彩仪式,“咔嚓!”
“切他腿的时候,骨头砍断了下面是红色的肉和黄色的脂肪,皮连着一些,像什么……像我见过的……我又往两头斜着割下去,卷尺般越来越宽,越来越长,得有手指伸开的一拃,两拃——”
被他裁下的那块皮肤里有什么东西渗出来,他手脚并用爬过去,是血液吗,他先在池子里放的血,无数次涟漪,一圈一圈都流干了,是脂肪吧,没想到人的脂肪那么多,脱下手套摸着又黏又腻。
像是要把两人的命运,大家的命运永远粘结在一起。
“我想起来了,商场的剪彩仪式,他站在我身边喊我徐老板,祝我生意兴隆,鹏程万里。说以后跟着我赚钱,赚大钱。”
他手舞足蹈,“哈哈哈哈哈!跟着我赚大钱!!”
不是血液,是泪,滚烫的泪。
徐先生呆住了,怒喝道,“这块材料不能要了!”又趴在地上,掌心小心翼翼托起那块皮肤,声泪涕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那个胆子的,我哪敢有啊!我……我是为了我们!!”
他大口大口呼吸,一眨眼的工夫,刀躺在手心里,死不瞑目的五双眼睛近乎审判地盯着他,心砰砰跳着要跳出来和他们在血污里打滚,执念战胜了胆怯,和刀光一并流转,剜出五人死前没流出的饮恨的泪。
一具没有四肢的躯干绊倒了他,他撑起手肘,给自己翻了个面,仰面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呼出一口白气。
小时候住农村砖瓦房,麻麻癞癞的泥路,天亮的时候它只能通往原野尽头的大山,他和杂物坐在三轮车车尾,跟着家里人第一次去吃喜酒,亲戚家的门又宽又大,一条木头绊住了他,慈祥的奶奶伸手扶起他。
天黑了,又要从这边的原野回到另一头的山去,他扶着眼神不好的奶奶跨过门槛,她温柔的掌心盖在他的小脑袋上。
他闭上眼,二十来岁喝酒应酬,在艰苦讨生活与光鲜亮丽创业之间徘徊,想着事业有成再衣锦还乡,实际是害怕她失望的眼神,每次都投来异样的眼神,像是在是念叨:不够啊,你要在大城市里混出个名堂来啊。
出差前给家里打的那一通电话,成了他和她的最后一面。父亲接过他递来的信封,没清点里头的钱,枯槁的手指收紧了,“你在外面辛苦,辛苦了……她每次都想让你多留几天,多吃几碗饭,你头也不回就走了。”
去给亲戚家送丧事的帖子,快步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他扶着门框,某一刻的难过毫无征兆地淹过来,腰和膝盖一点点弯下,半蹲着也能看到原野那头的山。
“山怎么变矮了?”他重新站起来,星星也升起来,满天都闪着光。
“在西区投资风险太大了,你从哪得的消息?”
“信不信兄弟?”
“信信信,走吃饭去。东街有家火锅店用料实在,新鲜的牛肉会跳舞……我比较懒得动,哈哈哈哈——”
“请你吃!等我赚了大钱……钱!就没有我跨不过的门槛!商场出入口的门都用最好的料子!门面请外国设计师来量身打造!”
徐先生睁开眼,肉,肉,肉,一块肉,红色生鲜灯下的一块肉,红色风扇下的一块肉,红眼苍蝇围着的一块肉。
一块红色的肉。
他瘫在红丝绒的胡桃木座椅上,商场的安保人员打电话来说事情暴露了,他耸耸肩,反正要查到他身上还有时间,明天一早再订飞往国外的机票也不迟。
意料之外的人来访,徐先生滚动眼珠,眼眶里的两颗珠子沉得跟铁球一样,拉长他的眼袋,挤出一个还算有商业礼仪的笑容。
“反应真快,但是我的作品已经上交给DF了,用的是教会的符号,我想他们很快就能通过我的申请……难不成,秦家想参与这场拍卖会吗?”
侍从高傲地抬起下巴,“先生对此起了兴趣,帮你一把也未尝不可。你要如何证明那是你的作品?”
他潇洒一笑,大大方方摊开双臂,“诶呀!你带的这瓶酒肯定是为了招待贵客的!先放进那边的酒柜里好好保存吧,要是风味受损,事情可就大咯!贵客之上还有贵人,都不能怠慢!”
侍从不满地皱眉,“短视!”
“一位侍从都如此气宇轩昂,品貌非凡,真是不由得赞叹秦家家大业大,根深蒂固,那位先生也必定不同凡响!哈哈哈!明天我一定要满满当当给他敬上一杯!”
这座商场由他全程监工,站在穹顶之上,仿佛睥睨了这整座城市,平坦的地方是人们辛勤耕耘的原野,无比肥沃,寸土寸金,东区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是他这辈子攀不过的山,它发出的光线遮天蔽月,照得夜晚的云也层次分明。
那是别人的宫殿,不是他的。
一段经过机械变声的人声响起,“你的作品很成功地上了新闻,DF的人肯定能看见的。你觉得你一定能成,就和当初孤注一掷建起这座商场,对吧。”
徐先生开怀大笑,点点头,机械人声继续道,“利用犯罪作品作为加入DF的敲门砖,获取一笔巨额资金,东山再起……可惜,你对DF的审核机制并不了解呢。选题也非常灾难,简直是不可回收的艺术垃圾。”
熟悉的,高高在上的轻蔑如雨点般打来,机械人声嗤笑一声,“教会在DF里的话语权可没你想的高到算加分。我五年前就派人警告过教会不能在国内活动了,你这是想把他们再次搬到明面上,给我一个赶尽杀绝的理由?”
“扰人清静的代价是什么?他们处理异端的手段需要我细细讲给你听吗?”
徐先生冷汗津津,声音被震惊撕得颤抖,“你,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我是在帮你啊,好心提醒你,逃到国外,在教会的地盘上安全,还是在国内的监狱里安全?”
“死得痛苦和死得痛快,是两码事。”机械人声听不出喜怒,冷淡地给他指明唯一的出路。
徐先生陷入癫狂,在穹顶上跌跌撞撞地跑,去捉藏在事件背后虚无的人影,“你不怕我把事情全抖出去吗!!”
机械人声冷笑一声,“想和我在一张桌上喝酒,你不够格。”
徐先生在穹顶中央停下脚步,一步,两步,半步,走上最正中心的舞台,伸出手臂去抓,抓了一手凄凉的晚风。
日全食轰然落下。
一众哭号的受害者家属里,他看见了认识的人,合伙人的老母亲,顶着一头花白凌乱的头发,跟他翻旧账,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她儿子是如何力排众议帮他集资,将项目落地……
徐先生自嘲地笑了,听了半响,他是打心眼里生出的滑稽笑意,嘴角又起又落,接着破口大骂,“他根本就看不起我!当年也没有全力以赴帮我!!吃的那顿火锅,嫌弃我连电磁炉都不会关!!你以为你们就清清白白没有污点吗!你!你们!!好!!我告诉你,我本来没打算杀他的——我改时间,和动手的那趟旅途错开,又将他的房间安排在了最偏的地方,听见其他屋子动静还不跑!!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就该死!!”
他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疯狂,被押着重新坐回审讯室,门外走来一个他想认识又不敢认的人,风尘仆仆,到别地开会加急回来,连白衬衫都没空换下的男人,身材高大健硕,步履稳重,浓眉一蹙便是久经磨砺的威严,和徐先生常见的那些堪称“宝相庄严”的酒囊饭袋完全不同,男人像时刻准备处刑死刑犯的手枪,能闻见名为“煞气”的硝烟味。
男人的出现,让审讯室变成了森然严肃的铜墙铁壁,杨皓鸣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我不认识你。”
徐先生迫切地问出那个困扰他半辈子的疑问,得到答复后,悲凄的惨叫回荡在审讯室,回荡在他待过的每一个地方,审判过后,罪犯被送去精神病院,拘束服止不住他疯疯癫癫的惨叫,将堵住声音的东西塞进他的嘴里,也不能止住他的灵魂的惨叫,那是他深信不疑的宫殿破碎的声音。
他被告知了真正的事实:无论旧时光还是新时代,他的宫殿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墨镜]谁还没有失意的时候呢,新文连载中~[狗头叼玫瑰][蓝心][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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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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