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奚鸣叶强硬着语声制止,“不需要用赎罪这种词汇。”
“杀我的人不是你,有错的人也不是你。”
他衣料上散着松木香。
低头看云吞抓着自己袖口的手,忽然笑了,“这么用力,是怕我变成雪人融化吗?”
“你不是……死了吗?”栗云吞喉咙间带着抹痛哭流涕后仍不止息的颤音,“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的错,是我害的你。”
奚鸣叶葬礼那天下了暴雨,他的母亲掐着她胳膊说:“怎么死的不是你?”
是啊,死的为什么不能是她。一面懊悔奚鸣叶因她而死,一面在世上苟且偷生,她是虚伪小人本身,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忽然间,云吞紧抓的手松开了。
她触碰他,像触碰晨露般小心翼翼。怕一用力,这个幻影就会消散。
“嗯,我死了,有七年了吧。”奚鸣叶一声叹息,“不知道我爸我妈有没有从我的死里面走出来。”
时间是治愈伤害的良药。
时间久了,哪怕是亲生父母的离去,可能心中那份哀戚也会磨灭。奚鸣叶希望他的父亲母亲也能释怀独生子的离去,即使听上去天方夜谭。
“我已经死了,云吞。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灵魂或者残存的神识被困在了这里。”他指向郁金香的花柱,那里有丝淡淡的薄雾萦绕。
“在这个童话世界里苟延残喘。”
他说话时,呵出白雾拂过云吞鼻尖,带着薄荷糖的凉意。似乎黏糊糊地在云吞心头融化了。
栗云吞的眼泪砸在花瓣上,仍在小声说着,“对不起。
“小时候我学你哮喘发作的样子,我跟别人一起笑你是病秧子,我拿你的哮喘药扔进河里……”云吞细数做过的坏事,泪水汹涌澎湃。“
脑海中有段回忆触发。小小的她穿着羽绒服,正把从奚鸣叶身上够过来的药瓶抛向河面。
药瓶在河面弹跳几下,像被她打出来的水漂。多年前奚鸣叶哮喘发作时特有的哮鸣音,穿过时间,直击耳膜。
小时候,她的确淘气得过分。因为奚鸣叶终年面色雪白白,病弱得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下意识反感病人。
很小时她不知道这样会给人带来伤害,年纪渐长,时常会在想起往事时忏悔。
但无论如何忏悔,伤害已经铸成,根本于事无补。
“嘘,不说了。”鸣叶用食指轻轻按住她的嘴唇,触感像融化的雪。
“那时候你才七岁,七岁能懂什么,连银杏果和杏仁都分不清的小孩子。我不怪你。”
云吞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嗓子忽地破声,嘶哑得像被荆棘划破,“可是要不是因为救我——”
戛然而止。
奚鸣叶刚刚剧烈咳嗽起来,咳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闪着微光的童话书页碎片。
他的身体蓦地变得有些透明。
-
“你的身体,怎么会这样?”云吞愕然。
奚鸣叶摇头,白白的唇瓣虚弱得像薄薄的纸,摊开掌心,一支尾端镶嵌祖母绿的笔凭空缓缓落下,带着萤火虫似的一团光晕。
“你妈妈颠倒是非黑白为难你,我在这里透过水晶球看见了。”
他示意云吞接过去,“试试看用这支笔写句话。”
“她还是跟我印象里一样悭吝刻薄,不把你当亲生女儿看苛待你。”
“我能写什么?”她接过来,愣了一下,仿佛想到奚鸣叶要故意岔开话题,“你的身体为什么会刚刚突然变得透明?”
奚鸣叶笑着摇摇头,“你先写行字。你想让你妈妈在现实世界里接受什么惩罚,怎么写都可以,都会变成现实。”
云吞难以置信,却顷刻间反应过来,完全相信了。
她进入童话世界已经奇幻至极,会接触任何、发生什么,不必奇怪。
云吞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顿了下,她刷刷在空气中写下希望母亲永远眼盲心瞎,得到应有的报应。
突然间,漫天扑克牌飘落。一张黑桃A擦过她的脸颊,牌面上赫然印着李幸幸生父的商品房。
那时她丧父之后寄住在李家。住在狭小的楼梯间卧室,透过缝隙看见母亲为妹妹戴上镶珍珠的发卡。
一张方块国王冲她过来,她连忙接住。牌面上画的是这个岁数的母亲抱着脑袋痛苦跪在地上的简笔画。
“你的母亲在现实世界里即将因为三高引起中风,这个场面画的是在累积发作的前兆。”
奚鸣叶手上拿着相同的方块国王,但见云吞的面色却没想象中喜悦,“别想这些了,写了就是写了。谁犯错,谁受制裁。很公平。”
他的身形比方才更透明了些,仿佛随时会融化,变成滋养郁金香的一滩水。
“这个世界正在崩坏,而我需要你。”
-
奚鸣叶让云吞跟随他在花瓣上漫步,“给你演示的这支笔名唤路漫修远笔,能够在童话世界里书写,成为现实世界的现实。”
如果云吞写让母亲不得好死,那现实世界里的母亲可以下场惨烈无比。
云吞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突然被什么绊到。
低头看见花瓣里埋着半本《木偶奇遇记》,匹诺曹的长鼻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很快戳破了书页。
“小心点。”奚鸣叶回头扶她,手指却透明得能看见血管,“这里的故事都在叛逆期。”
“一笔双生。”他继续,“还有一支笔,名唤回光溯羽笔。在现实世界里书写,可以改变童话世界的故事走向。”
“半年前,回光溯羽笔不翼而飞。有人在用它改写故事情节,将童话世界变得越来越奇怪,乌烟瘴气。”
他身后有群发光的蒲公英飘过,照亮他眉梢的无奈,“我可能本来就只有一抹残念靠着童话世界收留,它在崩坏,我也会随之灰飞烟灭。”
“所以,我的身体时不时会变得透明。”他道,“像一种警醒。”
脚步像坏掉的八音盒忽然卡住。
他在瞬间轰然倒下,毫无预兆。
云吞惊了一跳,旋即跪在他身边,下意识先用手指放鼻子下检查呼吸。
“放心,他没死,他只是太虚弱了。”一只戴羽毛帽的猫咪从《穿靴子的猫》封面上跳上来,剑鞘上的宝石叮当作响。
猫的瞳孔是两枚旋转的金币。
云吞恐怖谷效应犯了,鸡皮疙瘩直冒。
“初次见面,小姐。”它摘下羽毛帽行礼,胡须上沾着融化的巧克力,“奚鸣叶的废话也太多了。我来总结一下,就是你不帮忙修复正在崩坏中的童话,童话世界会崩塌,从此消失。”
“他也会再死一次。”
猫很绅士地递给云吞一张装饰精致的羊皮纸,
纸页上的字迹正在溶解:
「青蛙王子蹲在睡莲上哭泣,
公主拒绝亲吻湿冷的蟾蜍,
她说我的唇要留给,
能举起石中剑的骑士。」
“基本上所有童话都崩坏了。”猫咪的胡须抖了抖,"拇指姑娘的妈妈用缝衣针戳死了来偷女儿的癞蛤蟆,巨人的花园永远没有小孩出现过……”
“那我能做什么?”云吞看看奚鸣叶,又看看会说话的猫,“为什么选我?”
猫咪正用爪子梳理被花粉弄乱的领结,“因为你捡到了那本童话书呀。”
“就像白雪公主咬下毒苹果,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它的语调轻快得可疑,尾巴尖却紧张地卷曲着。
云吞怀疑没那么简单,但是奚鸣叶恳求她的帮助,她没有理由拒绝。
奚鸣叶因她而死。
死时甚至尚未成年。
正在此时,远处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像是被谁用钢笔划掉的“落后剧情”。
奚鸣叶的身体又透明了几分。
“那我能做什么?”栗云吞看着他变透明,心痛如绞。
却也出奇地冷静,连自己都感觉到的诡异地清醒着。
穿靴子的猫用佩剑划开空气,一扇镶嵌着《海的女儿》贝壳的橡木门凭空出现。
“从小美人鱼开始,让故事回归它原本的走向。”
它推门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掀开歌剧院的帷幕,“在童话世界里不代表不会死,你可能随时死在故事里。”
-
门后传来海水咸涩的气息,混着某种刺鼻的气味。
栗云吞最后回头看了眼奚鸣叶,他躺在郁金香绵软如梦的花瓣中,像一尊正在融化的等身的雪人。
“我会救你的。”她轻声说,不知是在承诺还是在忏悔,“哪怕是我死了。”
海水瞬间吞没了她。
下坠时,有一群银鱼绕着她的身子穿过,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张张自己的抑郁症诊断书。
在漆黑的水中闪着“重度发作”的荧光。
到此为止吧。云吞暗下决心,心底竟不知怎么就充满了力量。无论如何,现在她是不想倒下,也不想被困苦的情绪折磨。
天可怜见,才给的这一回偿债的机会。
海底宫殿的轮廓在远处浮现,但那些珍珠母贝镶嵌的拱门全被黑荆棘封死。水底下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鱼都张着嘴仿佛在歌唱,可海水没有传递任何声音。
一条蓝发人鱼从云吞身边游过,脖颈上挂着打磨过的贝壳项链。
印着字的许许多多泡泡,像水母般漂浮在各处。
栗云吞奇怪地用手够破一个,里面立刻涌出撕碎的论文稿残页:《论童话……驯服》。
论文?这格式不是毕业时的毕业论文吗。还有那股刺鼻的油墨味,在水底下,稀释了不知道多少倍之后,还能清楚地闻见。
她环视了飘过去的其他泡泡。每个透明泡泡里都漂浮着现实世界的碎片。
被红笔划烂的学术论文、写着“Girls Power”的便利贴、半瓶撒了的抗抑郁药……
怎么童话世界的海底会出现现实世界里的东西?
-
云吞仔细地在海底下寻觅了半天,没有瞧见小美人鱼的身影。
不在海底?
云吞推测并迅速确认进入的时间线应该是在故事的后半截,此时小美人鱼已经用美妙的声音换取人类的双腿。
她乘坐猫给的飞毯寻找故事里王子的城堡。
月夜,月亮的银色光辉轻柔地拂下,光彩灼灼。
她看见一座雄壮古老的城堡,塔顶尖尖反射月光,宛若一枚直冲云霄的钢针。
飞毯慢慢地靠近其中一扇窗户。
云吞不早不晚,瞧见了颠覆认知的一幕:金发少女高举镶满珊瑚钻石的匕首,刀尖悬在沉睡王子胸口上方。
她的眼神不像童话里描述的那样充满爱意,而是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等等……”云吞一下子猜到少女是海的女儿,她意图谋杀的沉睡者正是海难中她亲自救上来的王子。
人鱼转头看向闯入者。
她的眼睛仿佛两枚黑珍珠,里面映出栗云吞苍白的脸。
因为云吞漂浮在半空中,她还愣了一愣。但是,刹那间,她便将匕首狠狠刺向熟睡王子的心脏。
小美人鱼亲手杀了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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