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映入黑暗。大雪如鹅毛,气势汹汹地威压过来。
刚进法院的时候,下午天还亮盈盈的,也没有开始下雪。
没想到,这场官司竟然打了那么久,久得像经历过沧海桑田。
“你非要毁了你妹妹不可吗?”不久前的法庭上,当她在证人席作证“我亲眼看见她往我杯子里投毒”时,母亲保养得宜的面孔终于裂开,癫狂般地尖叫。
离母亲的抓狂斥骂过去有几个小时了,她的锐利叫喊却依旧回荡耳畔。
“冷静点,不要想,调整呼吸。”栗云吞发觉自己心脏骤跳呼吸急促之后,察觉不妙,立刻心里安抚住自己的情绪。
“没事的,没事的。我都能熬过去的。”
栗云吞裹紧羽绒服,口袋里还攥着已经开封的一板奥沙西泮。
金属塑料板“喀嚓喀嚓”地作响,挠得她鼓膜仿佛也被撕碎。
栗云吞确诊抑郁症好几年了。最近去医院复查,医生说她的情况在加重,渐渐可能有再变成双相情感障碍的趋势。
-
今天开庭审理的是李幸幸投毒案。公诉方提起诉讼,栗云吞作为重要证人出庭作证。
其实一开始栗云吞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生到如此地步。
事情起源于栗云吞画了本儿童绘画,附带写了十三万字左右的儿童故事。
既能哄小孩子玩,也在创作过程中纾解抑郁情绪。陆陆续续,写了快半个苹果厚的手稿。
然而母亲带着李幸幸来看刚做完手术的她时,李幸幸居然顺走手稿。
她才做完肺癌早期的结节切除手术,静心养病,就一直没发现。
直到有天心情还不错上网,发现名为《银河雪夜》的小说在全网营销。
简介里写着“十八岁少女天才原创。”评论区都在夸文风老练,没人知道这些文字出自于一个身体虚弱的“矫情药罐子”之手。
栗云吞发现手稿被偷,约同母异父的妹妹幸幸私下见面和谈。对方却狂妄地声称连手稿都在她那里,栗云吞看上去像跳梁小丑而已。
李幸幸挑衅的笑容刻薄冰凉,“姐姐,不仅手稿在我这里,而且我们的字迹可都一模一样,鉴定不出来的。”
是吗?栗云吞淡淡一笑。
不怪李幸幸不清楚,毕竟偷来的东西,怎么又会知道那些手稿印着照紫外线后会显形的“云吞”两字。
李幸幸将手稿照片晒在网上。
云吞则提示大家用任意一种照片处理器都可以看见底稿下的“云吞”二字。
李幸幸身败名裂。
恼羞成怒之下,她选择向栗云吞投毒。
-
“栗云吞。”
“你这个歹毒的女人,你的心怎么就这么坏啊,幸幸是你亲妹妹!”母亲急促的脚步和尖锐的喊叫声在法院大理石走廊撞出回音。
栗云吞本来准备撑伞在瓢泼大雪簇拥下走了的。
蓦然回身,一眼看见母亲脖颈上的珍珠项链,亮得晃眼。今年母亲生日,妹妹送的。当时母亲笑着夸幸幸真懂事,反手转了幸幸十万块。
可自己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手织围巾,却被母亲悄悄送给了他们家的保姆。
她身上没有钱,想着织一条围巾吧。天气就快慢慢变凉,到寒冷的冬天时,母亲带上围巾的时候,或许会时不时地想起她这个拖油瓶女儿呢。
“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家弄散了才会甘心?”母亲一耳光扇过来,栗云吞猝不及防,结实地挨了一掌。
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勉强立定身子。
“您的小女儿幸幸向我投毒,在您眼里,反而是我的错吗?”栗云吞语声和缓,早发现母亲本性,也早失望了无数回。
不值得勾起情绪上的激动。
同样都是女儿。小的差点就要了大的命,为什么她却觉得好像是她栗云吞不依不饶。
“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她又不是没跟你道歉。”母亲从包里再次拿出云吞拒收的李幸幸道歉信,字迹和当年作文比赛替她写的退赛申请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就是非要将你的亲妹妹往绝路上逼?”
母亲歇斯底里,拉扯着她的手腕,“你跟我走,你去跟他们重新说。幸幸没有往你的水杯里放毒,是你不小心的。你去说啊!”
云吞嗤笑,“要不要我去跟他们说,是我往我自己咖啡里放的致死量秋水仙碱,目的就是为了陷害李幸幸。是我嫉妒李幸幸,所以做局害她。”
母亲凶狠的表情一滞,仿佛在思考可行性。
云吞自嘲地笑了笑,“下辈子吧。下辈子要是有机会,或许我会考虑当个恶人的。”
真的变不成假,假也作不了真。
母亲再次扬手,要甩云吞哐啷响亮的耳光,“我以后都不会认你当女儿了。”
“那您最好说到做到。”她眼疾手快,捉住了母亲无情的手腕,就势往后推。
-
云吞漫步回家路上。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说不难过是假的。人对亲情的渴望发自本能,何况是渴望亲生母亲的爱护。
不过,她想,她也算是攒够失望了。好歹她也在人家肚子里待过一回,折腾过十个月。一次次地渴望爱护,一次次地失望,就当做抵偿。
想着想着,脚下踢到什么硬物。
低头看时,积雪中露出一本烫金封面的童话书,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封面朝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
好可怜的小孩,像她一样
栗云吞鬼使神差地蹲下,指尖碰到书脊的瞬间,触到了童年老宅阁楼的味道。灰尘、霉斑和干枯的玫瑰花瓣。
-
出租屋的灯泡接触不良,在栗云吞头顶明明灭灭。
她蜷缩在起球的毛毯里,膝头的童话书正翻到《白雪公主》那一页。
纸上,本该吃下毒苹果的公主竟用长剑刺进猎人的胸膛。
鲜血在纸面上凝结成真正的红蜡,蹭在她指腹上,带着铁锈味的黏腻。
“又开始了……”她摸索着去够床头柜上的药瓶,手腕上的淤青在台灯下泛着紫。母亲今天在法庭走廊拽出来的。
抗抑郁药在舌根化开,熟悉的苦味却突然变成被幸幸扔了秋水仙碱的咖啡。
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眶发胀。
恍惚看见书页上的长发公主正用金发把自己吊在高塔窗前。
栗云吞猛地合上书。
可恶,捡到的仿佛不仅仅是盗版,还是“儿童邪典”。
再差,也比她八岁时母亲送的童话书好。那本扉页空白处用铅笔淡淡写着:“云吞要永远保护幸幸哦。”
窗外的雪突然簌簌地响,她视线转向窗外,药效发作的昏沉感,像潮水漫上来。
-
朦胧中她听见冰层开裂的裂响,已经过世的邻居哥哥在冰窟窿里朝她微笑。
像水母的触须在暗流中舒展,他冻僵的手指穿过七年时光,轻轻往她张开。
“别怕。”他说,语调柔和,阳光晒过的棉被温度。
栗云吞想尖叫,拼命地往上拱。
意识再次回笼,却发现自己正顺着长发公主的金发往上爬,发丝缠绕在手腕上,勒出蛛网般的血痕。
当她终于爬进窗口,高塔里站着的男人又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奚鸣叶。
他身后悬浮着无数水晶球,每个球体里都上演着变异的童话。
白雪公主带着骑士冲锋陷阵,彼得潘用把斧头砍下老爷爷的脑袋……
云吞惊叫着转身,身后却是半空高的窗户。她刚刚顺着头发爬上来的,怎么就那么昏头,像做梦一般。
对,她现在是不是就是在做梦呢?
意识自己在做梦的下一秒,往往就会醒过来。奚鸣叶却抓住云吞的手腕,他的瞳孔宛若投影,镜中那个十岁的小女孩云吞正把他的哮喘药扔进河里。
“对不起、对不起。”云吞哭泣着道歉,却吐出一串气泡,每个气泡里都裹着半片舍曲林。
奚鸣叶字字冰冷如刀锋,“云吞,我一个人在这个异世界里过得很辛苦,你愿不愿意来陪我?”
-
云吞哭得眼泪鼻涕齐落,睁眼一片漆黑。
她从梦中醒来了。
刚刚光怪陆离的景象只是梦。
奚鸣叶死时十七岁。七年过去,他的音容笑貌竟也渐渐模糊。梦中的他却还是那样年轻,年轻得令人心碎了。
云吞捂住脸,肩膀随着身子一抽一抽地震颤。
此时,她听见奚鸣叶的声音穿过梦境,“云吞,帮帮我吧。我待的地方快要崩坏了,我很快就会随之湮灭。”
是去碧落黄泉吗?
去死,对不对?
云吞犹豫了一瞬,痛苦和内疚促使她朗声地应道:“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来帮你,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做。”
然后,她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后一倒,头重重砸在柔软枕头上。
-
仰面能瞧见湛蓝色天空,她急速下坠。
失重感袭来的同时,云吞也明白自己再次进入梦境。
天空下着大雪,突然变成纷扬的樱花。她的抑郁症诊断书,在空中分解成漫天飞舞的扑克牌。
她跌入巨型郁金香花蕊中,后背陷入花蕊上的柔软花柱上时,仿佛有十万片花瓣同时发出竖琴般的震颤。
花粉在月光下呈现淡蓝色。
栗云吞仰头看见两个月亮,一个在沉睡,另一个正缓缓睁开。
“阴间怎么长这个样子?”她跪坐着爬起,惶惑地打量暖色铺陈得有些温馨的四周。
“这里不是阴间,这里是童话世界。”奚鸣叶的笑声自上方落下,仿佛被花蜜黏住,变成琥珀色的糖浆滴在她锁骨上。
“童话世界要崩坏了。云吞,这次,要换你来救我了。”
奚鸣叶降落在云吞面前,俯身将她牵起。身后一束暖光打过来,犹如草莓大福,糯米皮上缀着糖霜,将他描摹得很“诱人”。
远处似乎传来童话书翻页的声响。
云吞突然泪落如雨,“我真的还能有赎罪的机会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