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没在食堂解决，尤袤去了一家常去的小餐馆，吃完又在江上的桥道散步，直至夜幕降临，他才拎着几盒草莓慢悠悠回去。
在路边站定，他眯着眼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受到白昼明显变短了。
渊城的四季并不那么泾渭分明，季节总是在悄然轮换。
一周前穿薄黑衣时，尤袤会感受到空气明显的黏热，身子也是燥热的，只想抓来一块寒冰贴在炙热的脸上降降温。
现在穿薄黑衣居然有些冷，远方刮来的风有着刺骨的趋势。
等红绿灯时看到比他年级小的学弟学妹，有的才上小学，几个小孩儿手拉手叙说在补习班学习一天的收获。
有个小孩儿盯着他，兴奋地跑过来问：“大哥哥，你也刚下课吗？学习好累啊，你也是一样的感觉吗？”
尤袤：“……”
他故作深沉地低声嗯了一下，满脸倦容，很是装逼，把自己的形象气质塑造成刚下课的学霸。
其实他很想说，小弟弟，学习累不累他可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不学习，无法共情这样的劳累。
十点时，尤袤靠在床上，打算玩一把游戏就睡，程暮给他发来几条消息。
程暮：【把你同桌的微信推给我，别磨蹭，快点，急用】
【我们班有一半多的人都想要他的联系方式】
【帮帮哥们，求求了】
尤袤没退出游戏页面，趁游戏还没开始，他开个小框拧眉回消息。
尤袤：【哥们你问错人了，我没有】
程暮诧异：【你是他同桌，你居然没加他？】
尤袤：【卧槽，是他同桌就要加他？什么歪理，他是香饽饽吗？都那么趋之若鹜】
程暮：【就是香饽饽啊，难道不是吗？你明天帮我要一个呗，反正你们是同桌，离得近，问一嘴的事，多简单】
尤袤断然拒绝：【我不去】
他直接退出聊天框，盘腿静静坐着，后背抵靠一只大型卡皮巴拉玩偶。
伸手摩挲卡皮巴拉的毛绒耳朵，还用力拽两下，那块布料瞬间皱巴巴的。
看到瘪了的玩偶，尤袤嘴角下压，极短地啧了一声。
什么狗屁香饽饽，也就比他成绩好点，比他人缘好点，比他个子高点，又没他长得好。
第二天是周五，尤袤到校后往右侧看了一眼。
右侧的桌面上平铺一张数学套卷，压在卷角的草稿纸上显出几道隽秀的字迹，那是他看不懂的数学公式。
他的视线再缓缓往下移，路翎那张祸国殃民的美艳脸瞬间映入眼帘。
啧，尤袤默然转过头，瞬间不吭声了，他大意了。
不得不承认，他同桌，确实，很有姿色。
他像是第一次清晰地认知到他同桌的样貌。
怪不得都趋之惹鹜地贴近他呢。
混乱嘈杂的三十班，吃喝玩乐，打牌扎堆的各得其乐，只他们这一处安静的出奇。
一个安安静静地做题，一个不动声色地窥视，谁都不出声，笔尖摩擦试卷的沙沙声响在耳边。
尤袤屏息凝神，余光扫射的天地，就是长而翘的墨色睫毛，在眼睑处留下淡淡的阴影。
这是他的同桌，双目闪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门心思沉浸在题海，不闻窗外事。
渊城一中纪律松散，不要求学生穿校服，对头发和衣服都没有严格要求，他同桌这一身的装扮，全是名牌，价格不菲。
尤其是左耳朵的钻石耳钉，没有碎发的遮掩，极其耀眼，尤袤扭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一个问号在脑海中浮现，这么有钱的公子哥来他们这个小城市干嘛？
不会是来体验生活吧？简直自找苦吃。
尤袤无声嗤笑一下，移开视线，不再关注路翎的行为举止。
这人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课桌中间明晃晃的笔直线条，既是同桌二人不能逾距的分界线，也是两个世界的标志线。
互不干扰是最好。
准备趴下酝酿睡意时，尤袤才想起自己还有两千字的检讨书，已经拖几天了。他在内心暗骂一声，不情愿地撕一张废纸，大手一挥，在废纸背面洋洋洒洒写检讨书。
这事他门儿熟，从小到大没少写，早都轻车熟路了，而且这检讨书都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废纸上写废话，简直绝配。
张栋从后门走过来，再后面跟过来的就是班主任韩甫清，在经过尤袤的课桌时，张栋停顿一下，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瞪一眼尤袤。
凭什么他就要写五千字的检讨书？他不过是骂几句，说话脏了点，尤袤又没有什么大碍，又不是伤筋动骨的，凭什么尤袤只用写两千字，他却受到翻倍的惩罚？
欺人太甚。
尤袤抬眼，承接这恶意满满的目光，内心乐开了花，他就喜欢看这种不服他又干不掉他恼羞成怒的模样，而后他贱兮兮地把几分钟就写妥帖的检讨书在张栋眼前晃了晃。
仍嫌不够，还挑衅似的挑挑眉。
张栋气得脸色铁青，拳头在一侧瞬间握紧，身后的韩甫清不动声色地推了推他，张栋咬咬牙，径直越过尤袤的课桌。
开始上课后，尤袤从桌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摊开。
路翎合上笔帽，伸手揉了揉眉间，疲惫地往后靠时余光看见左侧的尤袤安安静静，正一瞬不瞬凝视一本小册子。
手掌那么大的一个彩色小册子，封面花花绿绿，看起来很不正经，也很符合他同桌不正经的气质。
......到底在看什么呢？有那么好看吗？
为掩饰自己，路翎把脸浅浅埋在臂弯，好看的眉眼露出来，眼眶内迸射出的视线悄咪咪黏在尤袤身上。
他先是粗略地把他的同桌从头到脚扫视一下。
尤袤的衣着和昨天一样，通身黑色，衣领直通脖颈，看不到他的锁骨和喉结，只在尤袤微微扬起头时，能透过薄薄的布料，隐隐约约估摸出喉结的形状和深陷的锁骨。
那处的黑衣也随着锁骨凹陷。
他同桌很瘦，肩膀处的布料是平直而深陷的。
路翎的视线一点点悄悄移动，他刻意放轻呼吸，像偷窥别人卧室的贼，把目光移到尤袤正在看的小册子上。
视线一触即发，就要触碰到小册子，就要窥探到里面的玄妙。
而后，他的双眸剧烈地忽闪一下，瞳孔骤缩。
他看见了。
视线里就是一个恐怖而高清的人脸图，极其诡异，那张脸七窍流黑血，顺着眼尾往下，直到下颌，血肉模糊的一张脸上，缀着两个熏黑的眼睛和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而后他听见尤袤含着轻微戏谑与逗弄的轻笑，压声阴气森森地问：“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被鬼图吓到的路翎还惊魂未定，就梅开二度，再次被尤袤吓到。
草，尤袤怎么知道自己在偷看他？
“你故意的？”他心慌意乱，掀起眼皮哑声问。
被吓到的一颗心，怦怦怦跳动。
尤袤眨了眨眼，看到路翎被吓得找不着南北的懵逼模样，内心暗爽，切切狂喜，但他面上装得挺无辜，简直就是一只纯良小白兔。
“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他说，唇瓣微微翕动，替自己急口辩解，“哥才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干这么幼稚的事。”
反驳完他自行两手一摊，细长胜雪的几根指头光明正大地摆在路翎眸光下，身体往后微仰时，他如宝石般透亮的琥珀色眼珠在窗外光束的辉映下，眼波里似是碎着一层湿漉漉的薄雾，朦胧且真挚。
加上他的那张纯天然无污染的昳丽形貌，即便是在耍心思说谎，也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他的目光、神色和表情，无一不在不动声色地替他说谎。
尤袤内心玻璃似的透亮，他长这么大，遇到那么多的人，获得美貌的夸赞不胜枚举，他可不像木棍似的傻不愣登的不知晓自身的优势所在，他不是超绝钝感力，而是超绝敏感肌。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无疑是好看的，属于在万千人群中，回头率极高，又极其受欢迎的那挂。
做出怎样的表情，摆出怎样的神情，眸光如何流转，嘴角如何勾笑，才能获得他人的信赖与垂爱，他都门儿清。
不就是演戏么？不就是装逼么？
尤袤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忽闪着长鸦睫，目光虔诚，他自信自己一定不会被拆穿。
好像他跟他的同桌八字犯冲，性格互逆。
路翎显然不吃他精心调制的一套，这行云流水的行为举止在路翎看来，简直小儿科，眼镜片后的那双深邃眼睛洞若观火。
“啧，别装，”路翎早已调整好被吓懵了的表情，恢复以往的泰然自然，右手娴熟地转着笔，转头觑着尤袤，勾唇微微一笑，“你这演技和美貌，不去演戏可惜了。”
“没装，不是故意的，绝对保真。”
尤袤眉头不皱一下，再次眨巴眨巴眼睛，还不等做出表情，路翎把笔放在试卷上，喟叹一声，身体突然靠近。
尤袤愕然一惊，眼眸里骤然闪出这么一个瘦削的身躯，缓缓向他靠拢，他滚了滚喉咙，双手仓促地往后一撑，臂肘抵靠在课桌上，不爽地皱眉扬声问：“有话就说，靠这么近干嘛？”
“哟，不装了？”
在距离尤袤一拳时，路翎停下身体倾斜的动作，瞬间恢复原位。
草，尤袤在内心暗骂，他这是被挑逗了吧？好一个铁石心肠，这都能不为所动，是他的表情不够真挚吗？自己的演技难道退步了吗？
尤袤立即转过身坐好，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羞赧，他翻开一页恐怖漫画，目光浏览画面时压低声音警告：“少动手动脚的，中间三八线，别越界。”
路翎不置可否，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掏出手机开始埋头玩游戏，头疼的政史地先放一放。
刚打开游戏页面，微信消息就不适时地闯进来。
路翎蹙起眉，没当回事，不打算看，继续游戏人间。紧接着一通电话突兀地打过来，路翎退出游戏页面，看到来人时他心头一跳。
他妈林菲打来的。
林菲，事业上的女强人，路氏集团真正的董事长，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路翎不忌惮他爸，但忌惮他妈。
只要林菲想，她就有千百万个手段和计谋监视他。
他每周得给母亲林菲打三个电话汇报大学课程和比赛进度，每次都是心惊胆战地度过，要是被他妈知道自己意气用事退了学，那岂不是......
路翎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迷，甚至在距离江城千里之外的此地，额头冒出些许冷汗，手指无措地紧了紧，恰在此时下课铃响了，他不再耽误时间，抓起手机第一个走出教室。
尤袤见他同桌僵硬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把目光移到路翎刚做完的数学试卷上。
148，他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数学成绩。
震惊之余，尤袤凝视路翎整整齐齐的草稿纸和试卷，指尖蜷了蜷，在桌面上叩击几下，半晌后，他心中萌生出更为强烈的好奇。
所以，这位有钱有颜还有成绩的大少爷，为什么要来这偏僻破旧的小城市上学？愚蠢到自葬前程么？
这么铤而走险？
想不出来。
尤袤移开视线，微微摇了摇头，继续看起了恐怖漫画。
关他屁事，他才不想知道。
一中的厕所也是难言，路翎绕过厕所，来到一间空自习室里，进去后就立即关上门窗。他此刻算是彻底理解何为做贼心虚了。
林菲发起了视频通话。
路翎内心一咯噔，滚了滚喉咙，他扫视一圈周遭，确定这间空教室中规中矩，没什么大问题，距离中心教学楼挺远，听不见高中生背书的声音，坐下后他硬着头皮接通。
即使隔着网络，林菲巡视的目光犹如刀锋般锐利，极有实感，也很有压迫性，路翎紧了紧手指，僵硬而心虚地握着手机。
“小翎，这周的比赛视频怎么没发给我？”
对面的声音机械且呆板，毫无情绪，连同林菲的表情都隐匿在一张疏离的面容上。
路翎的一番话顿顿地卡在喉间，毫无发泄的出口，迟疑整整半分钟，他才慢吞吞地开始睁眼说瞎话。
心惊胆战，又在触摸母亲的底线边缘试探......
他在做叛逆的事情，内心却并不后悔，反而有一种脱缰了的野马肆意纵横、狂狷驰骋的爽感。
不叛逆的青春算什么青春，他想。
路翎撒了个谎，意味着将来都是在说谎与圆谎的路上奔波，林菲那边似乎是有什么重大项目，没过多质问就及早挂断电话。
瞬间松口气，他擦了擦额角冒出来的冷汗，紧绷的神经在挂断视频那刻起就得到莫大的舒缓。
虚惊一场，这次的林菲女士并没有咄咄逼人，倘若硬是要求他在几个小时内到达她面前，那他才是真完蛋。
返回教室时，路翎的手臂被人拉住，他前行的道路上多了个人。
为数不多的他能叫出来名字的人。
张栋。
开学第一天就招惹尤袤的班级同学。
张栋冲着路翎狡狯一笑，眯眯眼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似的，他凑近路翎，在他耳边自来熟地说起悄悄话。
“大学霸，我替你担忧呢。”
担忧？真是搞笑。
就算是天大的事情发生，都轮不到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来担忧他路翎。
路翎不动声色地打量张栋，张栋此时似乎很兴奋，脸部肌肉微微颤抖，目光甚至说得上是放肆且癫狂，像是迫不及待分享什么奇闻轶事。
“怎么？”
路翎面无表情冷声问，他抱臂站在走廊中间，上课铃已经打响，临近上课，周围都是陆陆续续往教室赶路的同学。
张栋眉眼弯了一下，诡秘地一笑，压低声音说：“替你担忧是因为你刚转来就这么倒霉，和尤袤做同桌，你知道你同桌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他问。
路翎内心有所预感，他猜想张栋口中肯定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尤其是关于尤袤的。
想必是什么坏话。
“告诉你哦，你可要小心了，你同桌啊，专门勾搭你这样的有钱人，他老少不忌的。”张栋笑嘻嘻说着，厚实的唇瓣一开一合。
路翎微微皱起眉头，手指攥紧又翻开，微微蜷曲在身侧，还不等他反驳，张栋下一句话就如重弹急轰轰砸来，砸得他措手不及，又心头一跳，面露诧异。
他听见张栋悄咪咪的，像是在护佑什么惊天秘密，刻意压低声音说：“你同桌就是个卖屁股的，接客的，懂吗？我替你担心啊，咱好歹同学一场，看你人生地不熟的，挺单纯，怕你经不起他的诱惑，着了他的道，被他勾了魂。他有的是让人为他痴狂的本领。”
“何贤岷不就是为他痴狂到死么。”
张栋一鼓作气说完这么一段污言秽语，静静观察路翎的真实反应。
路翎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再次抬眼时，他的目光冷若冰寒，又硬如磐石。
他跟尤袤并不熟悉，不知道尤袤到底是怎样的人。
巧合地跟尤袤做了同桌，班主任又不给换座位，起初他担心尤袤这样脾性随意的人，没个正经，会打扰他学习。
但实际上，和尤袤做了同桌后，他先前的种种担心全都不击自破。
尤袤上课比他还要安静与老实本分，不是睡觉就是看漫画，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就是尤袤沉浸许久的一个世界，仿佛把这个现实世界彻底隔开。
自始自终，路翎都是抱着明晰的目标来到这座偏僻的小城市，只把这个地方当作是一个跳板和过度地。
也许在这里偶然遇到的人，在未来的大半辈子，他都不会再一次遇见。
他并不打算在这里发生什么刻骨铭心的事，从未这么想。
但是有一点在此时此地他无比确信，张栋令他感到恶心，他就是要揍这个满口喷粪、污言秽语的人。
尤袤是怎样的人，他不清楚。
张栋是怎样的人，他现在再清楚不过。
垃圾。活该被揍。
他既不是替尤袤伸张什么，也不是在为尤袤挽回所谓的颜面。他做的就是他该做的，揍一个垃圾还需要一个妥帖恰当的理由吗？
如果有，那就是：
“朋友，你很碍眼，碍眼到我忍不住想揍你的地步。”他说。
......
这个恐怖漫画真特么恐怖，光天化日之下，尤袤被吓出一身冷汗，他松了松衣领，目光不自主地往下瞟，有些期待接下来的剧情，可是又心生惧怕。
他再看向空荡荡的右侧，啧，他同桌不在。
正踌躇拿不定注意时，后窗口探出一个圆而小巧的头颅，林夕双手扒拉在窗口，伸手拍尤袤的肩头。
“草！”
尤袤惊呼一声，他被吓了一跳，身子剧烈晃荡一下，心神未定地看着窗口的林夕，颤抖着尾音问：“你怎么来了？”
林夕面容焦急，急切大喊：“你同桌……”
尤袤点点头，有人来跟他说话，驱走内心的恐惧，他敢再看一页恐怖漫画，往后翻一页后他问：“怎么了？”
“他打架了，就在我们班门口。”
“什么？”
尤袤拨捻纸页的手一顿，林夕的表情不似说谎，他放下小册子夺门而出。
刚开学就打架，这像什么话。
这叫不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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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恐怖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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