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入秋，山南道边的苏家庄还带着几分暑气未散。
青瓦白墙的老宅静立在竹林深处，院中桂花飘香，石阶上落着几片枯叶。
我叫苏澈，是这苏家庄里唯一姓苏的人。三十岁前，我是外人眼中的世家公子，医术传三代，武脉承古方，平日闭门行医，不争不扰。妻子温婉贤淑，儿子五岁，会唤爹爹，会跑会跳，会在我回来时扑进怀里笑出声来。
那段时间，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可就在一个月前，儿子夜里发起高烧，不到三更便没了呼吸。我试遍所有药方，针灸十二经络，甚至引蛊入体助他续命，可他的身体还是冷了下去。
我抱着他坐在床边，三天没合眼。第四天清晨，我在祖传的《傀儡经》里翻到一段禁术——以魂引骨，借蛊续形，可将亡者炼为活傀，形貌如生，唯心火不灭。
代价是施术者七日不得离阵，每日需割血画符，以精血饲蛊，稍有差池，魂飞魄散。
我没有犹豫。
我把儿子抱进地下密室，封死门窗，点燃三十六盏魂灯。第五日，我开始失血过多，手指发抖，站都站不稳。我用银针封住手腕血脉，每两时辰喝一碗温参汤撑着，靠在墙角打个盹，醒来继续画符。
第六日，蛊虫开始腐化，我剪下指甲与发丝混入符灰，代替已耗尽的稀有蛊材。那一夜，我吐了三次血，但还是撑到了第七日的子时。
最后一道封魂咒印落下时，儿子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来，喊了一声“爹爹”。
声音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看着他笑，自己却笑不出来。
我知道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孩子了。
但他能叫我一声爹，就够了。
七日后，妻子因伤心过度，旧疾复发，咳血而亡。
她走的那天，我跪在灵堂前，手里攥着那本泛黄的《傀儡经》，指节发白。
村里的长老上门劝我尽快入殓，说人死不能复生，得按礼下葬。
我说她生前最怕土埋，遗愿是火化。
他们信了。
当夜，我亲手点燃棺木，火光映着我的脸，没人看见我背起她的身体，悄悄送进了地底密室。
时间只剩不到十二个时辰。
常规炼法要七日，但我没有七日。我必须加快流程，哪怕牺牲傀体寿命也在所不惜。
我拆解了“九转归心阵”，只留核心三环，用儿子体内残存的蛊气反向牵引，助我引魂归位。同时以自身心头血为引，强行激活沉睡的主蛊。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屋外雷声不断。
我在阵中熬了整整一夜，中途昏过去两次，又被痛醒。
天快亮时，她睁开了眼。
她坐起身，像平常一样梳头穿衣，动作自然，神情平静。
只是左手五指略显僵硬，抬手时微微发颤。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我听见她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等我回家。”
我点头，说：“梦醒了，我们还在。”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也死了。
可命运没打算放过我。
十天后，我从邻村出诊归来，途中山道塌方，巨石滚落，砸中胸口。我当场吐血，肋骨断了至少五根，肺叶破裂，连呼吸都带着血沫。
被村民抬回庄子时，我已经说不出话。
我知道，这次真的要死了。
可我不甘心。
妻儿都成了傀儡，活着的只有我一个。如果我也走了，谁来照顾他们？谁来牵他们的手？谁来听他们喊一声“爹”“夫君”？
我不放他们走。
我也不能走。
我拖着残躯爬进密室，咬破舌尖逼自己清醒。翻开《傀儡经》最后一页，上面写着“自炼傀身，逆命夺生，成则永驻，败则魂灭”。
我笑了。
早该想到这一招。
问题是，我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完整炼法。内脏破碎，经脉断裂，若强行布阵，极可能爆体而亡。
我只能改。
我把“共生阵法”拆开，反向植入自己经脉，借妻儿体内残留的蛊气为能源，形成循环供能。又提前七日埋下的三枚替命蛊，在心口炸开，延缓死亡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足够我完成转化。
骨骼重塑的过程像是被人一点点碾碎再拼回去。筋脉改道如同万针穿心。心口嵌入蛊核时，我咬碎了三颗牙齿。
三日后，我睁开眼。
站起身，走路平稳，面色如常，连声音都没变。
只有我自己知道，心跳早已停止，呼吸只是模拟，瞳孔深处偶尔闪过一丝金属冷光。
我在铜镜前站了很久。
镜子里的人还是苏澈，可他已经不是人了。
我走出密室，妻儿坐在堂前，像往常一样等我吃饭。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也不知道，我们三个，都已经不再是活人。
我轻轻抱住他们，说：“老宅清了，以后换个地方住。”
他们点头，顺从地收拾行李。
我没有带走医书，没有拿祖传玉佩，只带上几件旧衣、一把药锄、一只装着魂灯的小木箱。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眼院子。
桂花落在石阶上，风一吹，卷向门缝。
门被我亲手锁上。
钥匙扔进了井底。
我们三人踏出苏家老宅时，天色微暗。
山道蜿蜒向前，远处镇子还看得见灯火。
我牵着儿子的手，妻子走在我右边。
我们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因为我们的脚底不再是血肉，而是经过蛊炼的韧皮与空心骨。
但我们走得稳。
这一路很长，我不知道能走多久。
但只要他们还在身边，我就不会停。
听说山那边有个小镇，镇上有家客栈，便宜干净，能住好几天。
我们打算去那里歇一晚。
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去哪儿。
毕竟，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
死不了，也停不下。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苏家庄。
身后一片寂静。
前方夜色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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